春光
  一乘花轎咿咿呀呀地將嫣紅抬進了宋府的後門,嫣紅惴惴不安地坐在轎子裏,越進到院子裏,越能聽見隱約傳來的絲竹聲和人聲,直到進了院子,有人將她扶到了屋子裏,外頭的聲音才漸漸小了許多。

  嫣紅頭上遮著蓋頭不敢亂動,心下裏正疑惑,不知道宋盛明在何處,眼前突然一亮,她的頭頓時一鬆:蓋頭被人揭了。

  嫣紅心中一喜,正要抬頭嬌滴滴地喚上一句明郎,滿臉的嬌羞在看到來人的一瞬間卻突然僵住了:“你,你是誰?”

  來人不是宋盛明,而是個年紀同她不相上下的丫鬟,明媚皓齒,相當標誌。見嫣紅花容失色,那人不驚不奇,將蓋頭放在一旁,輕聲道:“奴婢是錦雀,是大夫人派奴婢來伺候姨娘的。”

  外頭忽而鑼鼓喧天,院子裏不知道是演到了哪一出戲,博得眾人一片喝彩。錦雀歪著頭聽了一會,嘴裏嘟囔著:“趙姨娘,您進來的真是不巧,今天是咱們府裏辦賞花宴,二老爺和二夫人都去接待客人了,一時半會怕是回不來見您,隻能委屈您在這等等。哦對了,伺候您的還有個張媽媽,今兒府裏實在是太忙,她得幫著伺候老太太,一會我也得去幫忙!往後您就在這兒住下了,有什麽事兒,您隻管開口叫我……”

  話雖這麽說,錦雀人卻是往外跑的,走到門外回頭一望,新來的趙姨娘掐著粉色的帕子正抹淚呢。

  錦雀不敢耽擱,緊趕慢趕地走到花園裏。來的夫人小姐自動分成了兩撥,夫人們都聚在花廳裏點戲看戲,花園的假山上有個涼亭,小姐們都聚在那,正說著話呢。

  恰好芍藥等在山下,推了她一把問:“錦雀姐姐,新來的姨娘怎麽樣?”

  錦雀沒好氣道:“能如何,第一天進門就冷冷清清,屋子裏一個人都沒有,還是我替她揭開的蓋頭,出來的時候,就聽她哭得傷心呢!可憐見的!你家二夫人可真是狠,既然都答應要讓她進門了,又何苦選這樣的日子為難她?這不是成心麽!”

  “這你可別胡說,日子可是二老爺挑的,和二夫人半點幹係都沒有!”芍藥辯解道。

  錦雀啐了一口,“那二夫人怎麽一點都不提醒,還不是成心的!”

  “成心又怎麽了!就該她的!”芍藥罵道:“夫人能讓她進門已經夠仁慈了,她害得夫人沒了孩子,夫人讓她添點堵解解氣,又怎麽了?”

  “也對……”錦雀暗暗想,若是以金氏的性子,不出這點招刁難刁難嫣紅,反倒奇怪了。

  光靠同情做不了好丫鬟,更何況,趙氏這個姨娘,在他們這些丫鬟眼裏,也並不高貴多少,未進門就破了身子,連個貴妾都算不上!

  “錦雀!”錦雀正發呆,就聽假山上宋喜竹喚她,她忙不迭上去,就聽宋喜竹問她:“錦雀,二叔新納的姨娘你可瞧見了?長的好看麽?”

  錦雀不敢吱聲,瞧了一眼靜默坐在一旁的宋研竹,宋喜竹不管,大著聲音問道:“我問你呢,二叔今天剛抬進門的那個姨娘呢?”

  這話宋喜竹真是憋屈了好些天,那天被宋研竹唬了一跳,她還真以為有人瞧見她推宋合慶下水,後來反複想,才想明白那天壓根不可能有人在假山後麵!

  這個宋研竹,真是越來越壞了,幾句話嚇得她幾天都沒睡好!

  今天人這樣多,看她怎麽整治她!

  幾個小姐都正閑聊著,一聽這個,頓時來了精神:宋家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即便是她們處於深閨之中,都聽家中大人或多或少提起過,真是峰回路轉,精彩非常!

  聽宋喜竹這樣問,幾個人中頓時有人呢喃道:“方才我娘聽姑母提起此事還吃了一驚,直誇宋二夫人寬容大度,若是換做她,那她決計是不依不饒,那可是奪子之痛呢,哪兒能說揭過去就揭過去的?”

  那人挑眉看宋研竹,宋研竹瞟了她一眼,頓覺無語:這人是宋喜竹的舅家表姐,袁氏的外甥女袁怡,因著人長得醜,為人挑剔刻薄,於親事上十分困難,袁家為了她,說了幾回親都沒說成,頗沒顏麵。

  方才來的路上,宋研竹就見宋喜竹和她在竊竊私語,榮怡還時不時朝她望上兩眼,眼裏帶著鄙夷,也不知道宋喜竹在她跟前說了她多少壞話。

  宋研竹不想回應,起身想走,宋喜竹攔住她,昂起下巴問她:“二姐姐這是上哪兒去?去看新娘子麽?”

  這簡直是太無禮了!宋研竹正想發怒,一旁有人慢慢悠悠回道:“三妹妹這話說的不大對,不過是個妾罷了,比奴婢強不了多少,用轎子抬進門,已經算是給她臉麵了,哪兒還需要二妹妹親自去看?這不是亂了規矩麽?三妹妹你年紀太小,二妹妹卻是個懂事的,這些道理,她哪兒能不懂?”

  說著話,那人站起來,挽著宋研竹的手道:“二妹妹,我瞧院子裏的垂絲海棠很是不錯,你陪我去看看?”

  “好啊,”宋研竹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得九姐姐相邀,妹妹榮幸之至。”

  此人,正是上回救了宋研竹的趙戎的姐姐趙九卿,因她在家排行老九,和趙思憐是堂姐妹,宋研竹也就隨著趙思憐的稱呼,喚她一聲九姐姐。

  二人手挽手離開,走了片刻,宋研竹才道:“方才謝謝九姐姐解圍。”

  “有什麽客氣的,都是自家姐妹。”趙九卿笑道:“喜竹妹妹著實不懂事,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兒就要讓你下不來台……我是坐乏了,也瞧你懶得應付她,才將你帶出來的。”

  宋喜竹自坐下來就一直東張西望,隻怕盤算了這件事情許久,沒想到半途被趙九卿搶白,隻怕心中已經懊惱萬分了。

  一想到宋喜竹那張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懊喪的臉,宋研竹沒來由地一陣欣喜。

  趙九卿比宋研竹大上兩歲,在外頗負盛名,打小時就與京裏定國公府的三公子宋振定下了婚約,中秋過後就得嫁過去。上一世時宋研竹同趙九卿相交甚少,隻記得是個絕色的清冷美人,沒想到卻是個外冷裏熱的。這一出仗義執言,宋研竹不由覺得她親近了幾分,可到底也不知該同她說些什麽好。二人無聲無息地走了片刻,宋研竹囁嚅道:“九姐姐,聽說京師極冷,你過去後,可得多穿些衣服,多吃些飯,保重身體……”

  趙九卿側頭去看她,就見她目如點漆,眼裏寫著真誠,她不由一怔,隨即哈哈大笑,當真是笑得花枝亂顫。宋研竹一直以為她是個冰美人,此刻見她笑成了一朵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趙九卿這才扶著她的手,笑道:“好個二妹妹!”

  外頭人多知道她是要嫁到定國公府的,嚴格算起來,她那還是高嫁,飛上枝頭當鳳凰。外人見她,說聲恭喜之外,大體是豔羨她的夫家好,還要攀上兩句,就如方才,那幾個小姐哪個不是一味恭維奉承,上趕著圍在她身邊?而她的家中長輩,隻一味教導她要“三從四德”、“恭順端方”,獨獨一個宋研竹,真心實意地對她說,“京師冷,多穿衣”——旁人的千言萬語,還真不如這句貼心實在!

  宋研竹曉得自己的祝福委實不夠高大上,可是“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個民間俚語她卻是知道的。一入侯門深似海,定國公府人事複雜,趙九卿若想安生穿衣吃飯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知道,這真是她最真誠的祝福了。

  “你真是個妙人兒!”趙九卿笑道。

  二人正站在岔路口上,身後就是一小片竹林。二人正說著話,林子裏卻突然傳出聲來:“九姐姐這是同誰說話呢,許久不見你這樣高興。”

  宋研竹聽著聲音耳熟,回過身去同那人一對視,兩人俱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