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產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她問。

  “卯,卯時……”芍藥支支吾吾地應著,小姐還是原本的小姐,可是她方才看她那個淩厲的眼神卻讓她陌生至極,她下意識有些害怕。

  “今天……初幾?”宋研竹再問,哪知芍藥怕的厲害,“哇”一聲就哭了,邊哭邊道:“小姐,你這是怎麽了呀?我去叫林大夫,我這就去,您別嚇我啊!”

  她說著就要往外走,門將將打開,差點撞上進門的林大夫,好在花媽媽動作快,伸手拉了她一把,她轉了個圈,抬眼見了林大夫,也顧不上花媽媽的數落,趕忙道:“媽媽,您趕緊看看小姐,她……”

  “小姐怎麽了!”花媽媽心一驚,也沒聽她說完,趕忙進屋去,就見宋研竹斜斜依靠在床頭,一雙眼淡淡地落在他們的身上,瞧著不大精神,可到底是醒了。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花媽媽心中一喜,橫眉瞪了一眼芍藥,偏身讓林大夫進了屋,林大夫趕忙上前替宋研竹診脈,又喚了芍藥詢問昨夜宋研竹的情況,芍藥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來,直向初夏打眼色,初夏不著痕跡地接過話茬,將宋研竹夜裏的睡眠情況一五一十說了,芍藥搭話道:“方才小姐吐了好大一口血,林大夫您可得好好替她瞧瞧!”

  林大夫起初還皺著眉,聽芍藥說宋研竹吐了血,一顆心才放下來,欣然道:“小姐昨夜發了汗,病已經去了大半,悶在胸口的這一口血吐出來,一吐心中抑鬱之氣,這病才能大好。一會我開個藥方,小姐再服幾帖藥,好生休養些時日就能痊愈。”

  “謝謝大夫。”宋研竹輕聲道:“花媽媽,你送送林大夫。芍藥,我肚子有些餓了,你去給我弄些吃的。”

  花媽媽一怔,隨即大喜:宋研竹這一病就是十幾日,總也不見好,這下卻主動要東西吃,這病果然是要好了。她連聲說了幾句“好”,帶著芍藥離開,臨走前又叮囑初夏好生看顧宋研竹。

  二人剛剛出了門,宋研竹的一雙眼睛便移到了初夏身上,夢裏前世的一切都未能讓她落淚,可當要喊出初夏的名字時,她的眼淚卻簌簌然往下掉,她抬了抬手,輕聲喚道:“初夏,你來……”

  重生多好啊,至少她有機會可以補償那個上輩子用命來護她的小丫鬟,至少這一次,她可以用盡自己的全力去護著她。

  一切重新來過,真好。

  宋研竹一時泣不成聲,初夏隻當她又想起二夫人金氏的事兒——那件事情雖然在宋府傳的沸沸揚揚,可畢竟親眼目睹的人隻有二小姐一人,老太太又在府中下了禁令,禁止府裏任何人再提及此事,初夏隻等歎了口氣,勸她道:“小姐,您這一病就是十多天,眼下剛醒,可萬萬別再哭壞了身子。眼下夫人的身子也弱著,大少爺又不在,三少爺整日鬧著要您,府裏都快亂成一鍋粥了,許多事兒還等著您拿主意呢!”

  宋研竹隻當沒聽見,緊緊攥著她的手不肯放,許久之後,才止了淚水,對初夏道:“我累了,你替我在門外守著,誰也別讓他們就進來。”

  初夏應了聲“是”,替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卻想起芍藥方才在她耳畔的碎碎念:“初夏,我覺得小姐有些不大對勁,她剛剛吐了好大一口血,醒來就問了我一些奇怪的問題……”

  遇上這麽大的事情,誰都得變,更何況還是小姐這樣嬌滴滴的小姑娘……初夏回頭看了眼微微閉上眼睛的宋研竹,歎了口氣,闔上了門。

  她剛走,宋研竹便睜開了眼:她睡不著,前世的一切反複地在她眼前回放,攪得她心難安,而她當下所要麵對的一切,同樣讓她頭疼不已。

  是的,她想起來了,或許在剛剛醒來的那一刻她還有些不確定,可在看到林大夫的那一瞬間,她卻想起了一切。

  林大夫,林源修,人稱“林聖手”,她這一輩子就見過他一次。

  此時,是建元三十五年,正月未過。雖是該喜慶團圓的日子,可是她的家裏卻沒有半絲的喜氣,一切都是因為她的親爹——宋盛明。

  宋研竹木然地望著頭上素色的帷幔,一個頭勝兩個大。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麽遠,一切卻曆曆在目,不堪回首。

  正月十六,原本是宋研竹的生日,那一天,她娘金氏為她舉辦了盛大的生日宴,本該是極為圓滿的一天,可就在當天晚上,宋研竹在宋盛明的書房外聽見了許久未曾歸家的宋盛明同金氏爭吵,當時她就在門外,瑟瑟發抖卻不敢進去,直到聽到金氏的一聲慘叫,她趕忙推門,就看到金氏躺在血泊之中,渾身都是血,昏迷不醒——當時她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聲巨響,滿目的血嚇得她愣在原地,當時她隻想著金氏肚子裏還有個七個月大的寶寶,千萬別出事。

  那會宋盛明驚慌無措地站著,對她吼道,“還愣著幹嘛,趕緊去叫人”,她拎起裙角往外跑,一路跑,卻不想雨天路滑,她腳底一滑,一下子就掉進了冰冷的湖裏……

  冰涼刺骨的湖水,一點一點淹沒她,世界漸漸變成了黑暗……

  若不是路過的丫鬟及時叫了人來,隻怕上輩子宋研竹早早就見了佛祖。也是後來她才知道,金氏當日情況危急,是她的祖母宋老太太讓人去請了千金聖手林源修來,才保住了金氏的一條命,隻可惜宋研竹未出生的弟弟,在金氏的肚子裏呆了七個月,還未來得及見到這世界一麵就離去了。

  而宋盛明,害得金氏小產,又害得宋研竹差點丟了一條性命的宋盛明,當時就嚇蒙了,細思又恐宋老太太責罰,竟丟下血泊中的金氏和重病的宋研竹,悄悄溜走了。

  金氏小產的生死瞬間,宋研竹也掙紮在死亡線上,宋研竹的大哥宋承慶去了京裏還沒回來,整個宋家二房隻剩下宋研竹的三弟宋合慶,可那會他也才剛剛八歲而已,自己都是個孩子,哪兒能拿什麽主意。是以後來宋老太太當機立斷,對外攔住了一切消息,隻說金氏身體不適滑了胎,宋研竹也偶感風寒不得見客,到底還是保住了宋盛明的名聲,也全了金氏的顏麵。

  隻是這口氣,金氏一輩子也沒能咽下去——那日宋研竹在門外聽了個囫圇,但是有一句話她卻聽進了耳朵了,宋盛明在外麵養了個女人,想將那個女人抬進門做姨太太。

  宋研竹的眉頭不由地蹙緊:聽林源修說,到了金氏這歲數,有孕本就不太容易,如今失了孩子,即便是身子養好了,這一輩子能再生養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事實也確然如此,上一世,金氏直到最後也沒能再生養旁的孩子。

  世間生死皆為大事,宋盛明為了旁的女人親手葬送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卻渾然不放在心上,此刻更是不知人在何處。這樣的氣,金氏如何能忍?

  不止是金氏,連宋研竹也頗為憤懣,上一世她渾渾噩噩病了足足一個月,病雖好了,卻也落下病根,到了冬天關節便痛得厲害。

  這些傷痛都不是來自旁人,而是來自她的親爹,若是旁人,她打的罵的,可換做親爹,她能耐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