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織一條圍巾要多久?
  剛抵達葫蘆縣的傅景時,並不知道自己離開的這短短時間裏,已經在網上被人討論了上千樓層,白天裏突然爆火的那個比賽視頻讓人撤下後,他就沒再繼續關注網絡動向,老舊的手機容易沒電,不經玩,通常隻用於簡單的信息回複和接打電話。

  除了工作和訓練,傅景時的業餘生活其實很單調,如果沒有別的行程安排,他甚至可以什麽也不做,就看看書,睡睡覺,安安靜靜地度過一天。

  用秦曉的話來說,這是一個完全不用擔心會出去拈花惹草,偷雞摸狗的男人,忠誠,卻也無趣,虧他長著一張禍國殃民的臉。

  所以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反而是紀雲薇帶著他出去瘋玩,玩很多他從沒玩過的遊戲,做很多他從沒做過的事情,兩人的相處模式活像拿錯了男女主劇本。

  也許是因為整個童年都在忙於生存,忙於在陰暗的罅隙裏嚐試呼吸,當做證明自己還活著的證據,所以成年後的傅景時,會更願意給自己留出一段空白的時間,去處理某些如原上野草那般肆虐生長的情緒。

  久而久之,他就養成了獨來獨往的性格,看似有很多朋友,卻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他的世界。

  就像此刻開車來接他的莫離,他也隻當是一個辦事能力還不錯的工作夥伴,可以相互幫助,但並不會更進一步的交心。

  沒必要。

  人世間有太多疾苦,小到失戀失業,大到病入膏肓,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一帆風順?

  能過好自己的人生就不錯了,真沒必要去扮演什麽救世主,憐憫這個,同情那個。

  他參與救援的這些年,看過太多無可奈何的生離死別,每個人都渴望能繼續活下去,他也確實在幫助那些人活下去,可沒有人知道,他自己卻並不喜歡活著。

  從前覺得活著沒意思,現在也這麽覺得,要說有什麽發生了改變,大約是身邊多了一顆滾燙熱烈的小太陽,填補了他用來消耗情緒的空白。

  他也試過不去給予小姑娘太多的希望和回應,但她卻並不在意,隻管把自己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地傳遞給他。

  傅景時偶爾也會想,要是自己也能因此變得溫暖起來,或許,就不會覺得被人同情憐憫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了。

  哪怕是他喜歡的女孩。

  倘若她對他的感情裏帶上了諸如感激、報恩、心疼等因素,傅景時都覺得自己活得特沒意思。

  要是一個人不被期待地出生,不被關注地成長,往後還要不被平等地施舍,該有多可憐,多荒唐呢。

  “傅哥,傅爸爸,你能不能考慮考慮一下我也是一個有夜生活的人?以後這種事情稍微提前一點時間通知是能死啊?”

  和傅景時所認為的朋友之間純粹的互幫互助不同,莫離卻是覺得自己被虐待了,一邊抱怨一邊注意著路況,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偏偏始作俑者卻仿佛沒事人似的,懶懶地靠在後座上,長腿向前伸著,膝蓋抵著椅背,半降的窗外夜風冷肅,銀白的月光混合著街燈,在男人英俊的臉上迅速掠過,忽明忽暗,平添幾分清冷神秘。

  從高速下來後,就開進一條火樹星橋的小路,這裏是由政府扶持開發而成的城中村,保留了原始的傳統建築風格,樹上彩燈紅帶,很有節日氛圍。

  莫離這才想起七夕節不是剛過嘛,傅景時不陪著小女朋友,跑這裏抓人算怎麽一回事?

  但她也沒有再問,主要是一直嗶嗶叭叭顯得自己太聒噪了,從頭到尾,傅景時隻在她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抬起那雙漂亮的黑眸,往前麵看了一眼,不冷不熱地回了個“哦。”

  哦你媽啊。

  誰知她不說話,傅景時反而主動開口了:“莫離。”

  莫離沒好氣:“幹嘛?”

  “通常,織一條圍巾要用多長時間?”

  盡管紀雲薇遮遮掩掩自以為藏得很好,但傅景時還是一眼就看到那個精致的手提袋。

  紀家那樣的家庭,教出來的孩子當然懂得什麽叫禮尚往來,他想著應該是他送了裙子,小姑娘就絞盡腦汁也想回贈他一份禮物,中間約會的流程排得太滿,才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怎麽開口。

  她不說,他就沒有提醒。

  直到中途紀雲薇喝醉睡著了,他又在沙發的枕頭下看到那個袋子。

  彼時客廳裏的火鍋香氣還沒散去,夕陽把小小的房子裝點成淡金色,他在這片金色裏,隨手撈出快要被壓扁的袋子,打開四四方方的禮盒,發現裏麵是一瓶男士香水和一條圍巾。

  香水是他用過的牌子,很小眾,但價格不菲,相較之下,那條藏青色的手工圍巾就顯得十分寒磣。

  手藝差勁,線條歪歪扭扭,還漏了幾個不忍直視的洞眼,足以想象織圍巾的人有多笨拙。

  可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了,視線在那朵繡在圍巾底端的白雲上長久停留。

  原來……不僅僅隻是禮尚往來,而是很認真地在準備啊。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傅景時清楚地聽見早就一地枯枝敗葉的心底,發出一記近乎開心的歡呼。

  就像一座結著蛛網的廢棄城堡裏,倏然長出了一朵鮮豔而驕傲的玫瑰。

  在傅景時迄今為止的人生裏,很少有人掏心掏肺地對他好過,即使有,也都會從他這裏帶走相應的好處,這也是他在這個世界裏生存下來的法則,你來我往,銀貨兩訖,公平得無可挑剔。

  可是十八歲那年,就有人不由分說地對他好,在初次見麵敵我不明的時候。

  他因此惦記了九年。

  九年的時間該有多少利息要還,他還沒算清楚,那個不計回報對他好的人又出現了,出現得措不及防。

  傅景時認為,看樣子是應該把欠她的,包括這九年的利息都還回去了。

  於是,她想要電話,就給她電話,她想要聊天,就陪她聊天,她想要見麵,就同她見麵,她想要約會,就和她約會……最後她想談戀愛,那就談個戀愛吧。

  這麽多次的妥協裏,他甚至開始懷疑,真正有吊橋效應的人,是他才對。

  然而這些都是他自己紊亂不堪又不曾公之於眾的隱秘情緒,紀雲薇無從知曉,她依然隻管對他好。

  的確是你來我往啊。

  一條裙子換一條圍巾。

  卻不是他早已習慣的涇渭分明的冰冷模式。

  而是溫柔的。

  是那種被人妥善放在心頭,細心嗬護的溫柔。

  那時,紀雲薇睡著的房間門是虛掩著的,留著一道可以看見床上動靜的小縫,他怕她睡不習慣外麵的床,會覺得不舒服,便時刻關注她的情況。

  但她卻睡得很踏實,踏實到……讓他那顆常年荒蕪的心,也跟著踏實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