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醉酒
  小姑娘酒量不好,酒品倒是不錯,自顧自說了一堆話後,也沒耍酒瘋,乖乖巧巧的,不哭也不鬧。

  要說有什麽不對勁,興許就是記憶斷了片吧。

  她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麽,對著沸騰的火鍋看了好一會兒,困倦地打了個小小的嗬欠,就枕著手臂一臉木然地開始發呆。

  可能本來就憋著一肚子話,借著酒勁兒說出來後,並沒有期待會得到怎樣的回複,所以她此時的神識還是遊離的。

  然而,盡管行動呆滯,但紀雲薇的思緒卻好像變得比往常更為活躍,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前方虛無的一點,仿佛春景裏靜寂清潤的湖水,倒映著山影雲霞,草長雀鶯。

  傅景時甚至無法確定,那兩汪美麗的湖水裏,是否還裝得進自己。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的確是最符合常理的狀態——他們本就是涇渭分明的兩類人,擁有著原本不會有任何交集的兩種人生。

  她出生於健全幸福的家庭,是真正沐浴在愛裏長大的孩子,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是春光明媚的,她看待事物也總是願意用積極的一麵去評價,不像他,偏執孤僻,十八歲以前,更是渾身上下都散發出對整個世界的巨大惡意。

  如果說她是高懸碧空的太陽,那他就是密林深處某塊潮濕的石頭上長出的苔蘚。

  從有記憶起,傅景時就清楚地知道,自己降臨在這個世上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不被祝福,不被期待的存活,是極其可悲的。

  不會有人在意你是不是會挨餓受凍,也不會有人關心你會不會被那些凶惡的人欺負,更不會有人關心你到底需不需要愛。

  他就這樣,守著一條卑賤的命,在風雨裏跋涉,才泥潭裏掙紮,即使現在換了一種更光明磊落的身份和她相見,被風雪侵蝕過的骨頭,早就斑痕累累,那皸裂的縫隙裏還拖曳出肮髒的泥水,被她溫暖的活力一照,便無所遁形地滋滋往外冒。

  兩人一個醉著,一個醒著,誰也沒有開口打破這逼仄的沉默。

  直到紀錄片播放完了,片尾音樂徐徐傳來。

  那是一首冷門民謠,男歌手沙啞的嗓音唱著人間無法共同的悲歡。

  擱置在桌麵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把神遊太空的紀雲薇嚇了一跳,她身體條件反射地坐正,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滑來滑去,怎麽也找不到按鍵。

  傅景時正要伸手幫她,電話已經被胡亂接通了,還點了免提。

  “紀薇寶,你真是每天都在給哥哥我長臉啊。”紀繁幸災樂禍的聲音聽上去像是飄在空氣裏,遠遠近近的,一時分辨不出來。

  紀雲薇吸吸鼻子,半天才遲疑地開口:“三哥?”

  紀繁嗤笑:“嘖嘖,上熱搜出了名,這就翻臉不認哥了?”

  “噓……三哥你小點聲……”紀雲薇抱著手機側過身,也不知道在躲避誰,用氣聲軟乎乎地警告電話裏的人,“你不要打擾我,我在約會呢!”

  傅景時緩緩勾唇,不錯,還沒醉到忘記自己在做什麽。

  紀繁以為她在炫耀,不客氣地誇張大笑:“誰不知道你在約會啊?全國人民都知道了!”

  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丫頭皮是越來越厚了,剛給大哥發了好人卡,轉頭就拉著別的男人秀恩愛,還秀得這麽明目張膽,也不怕會惹大哥不高興?

  紀繁哪裏知道自己的電話被外放了,苦口婆心地跟她好一頓分析:比如男人的自尊心是不容踐踏的啦,尤其像紀臣這種成功的男人更是不能隨意招惹的啦,比如現階段要智取,絕對不能硬剛的啦……

  紀雲薇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隻覺得腦袋暈乎乎的,像是被安裝了一個馬達,轟隆轟隆的,吵得不得了,她抿抿嘴,忽然又高興起來:“三哥,我是在和傅景時約會哦。”

  “……”

  “知道了知道了,不就是和你的救命恩人約會嘛!”

  剛被愛情傷害得體無完膚的人,到底是有多想不開,要巴巴地來吃這口狗糧。

  可作為這丫頭最忠實的革命戰友,紀繁最後還是鄭重其事地提醒她:“薇薇,雖然大哥對你的包容度特別高,但你最好還是不要總試圖挑戰他的底線。”

  以前沒有捅破這層紗窗紙的時候,或許都能相安無事,但既然攤開了,往後可就不好說了,傻姑娘天真地以為男人真的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生物,事實上,連紀繁自己都做不到灑脫放手,更別提紀臣那麽要強的人了。

  “大哥?”

  延遲的神經總算捕捉到了關鍵信息,紀雲薇居然神奇地回憶起不久前的事情,哭喪著臉,委屈極了。

  “三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大哥他變壞了。”

  “他威脅我。”

  “他不讓我喜歡別人。”

  “他怎麽可以這樣呢。”

  “傅景時那麽好,我為什麽不可以喜歡他嘛,他還救過我呢……”

  喝醉酒的小姑娘表達能力直線下降,反反複複就這麽兩句話來回倒騰,紀繁在那頭冷不丁問:“所以你喜歡傅景時,就是因為人家救過你?”

  紀雲薇對著空氣重重點頭,答得響亮又肯定:“是啊!”

  紀繁笑得很不客氣:“你就這點出息!”

  然後酸溜溜地掛斷了電話。

  紀繁啊紀繁,你還是心疼心疼情路坎坷的你自己吧。

  自以為隱秘的一通電話,被神色寂然的男人從頭聽到了尾,他俊美的臉孔被煙霧熏染成不甚清晰的剪影,幽深的桃花眼裏,因為女孩的回答,迅速卷起濃烈又複雜的情緒,明明桌上還有很多豐盛的菜品,他卻不再有任何胃口。

  時間仿佛驟然凝固了,極短的刹那,他輕輕笑了起來,隻是笑意是那麽淺,淺到幾乎不曾停留,就消失在瞳仁深處。

  罷了,和一個小醉鬼較什麽真呢。

  傅景時站起身,走到還在搗鼓手機的紀雲薇麵前,一手撐著桌麵,一手扶著她的椅背,這個角度,儼然是將她圈在了懷裏。

  是一個極具攻擊性的姿勢。

  好似大雨滂沱的暗夜裏,一匹無聲靠近的狼,濕漉漉的毛發掩不住鋒銳的爪牙,雷鳴響過,淩厲的閃電折碎在他漆黑的眸底。

  男人挺拔的身形將天光擋得嚴嚴實實,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渾濁的暗影,紀雲薇察覺到異樣,有些遲鈍地放下手機,下意識向後仰去,歪著頭,麵露疑惑:“咦,你怎麽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