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0章 取之於民易,用之於民難
  “是出什麽問題了,必須要陛下前往才能解決嗎?”於謙對朱祁鈺太了解了。

  這位皇爺爺也就親征離開了京師一次,其餘時間都待在京師裏一動不動。

  這是大明旳政治體係造成的,朱祁鈺還沒有合格的繼承人可以監國,所以必須在京師,就像大軍征伐,武清侯石亨不能衝鋒在前, 需要坐鎮中帳一個道理。

  陛下要動,那證明南衙發生了讓皇帝陛下擔心的問題。

  朱祁鈺示意興安取來了一本厚厚的賬本,這是大明寶源局、兵仗局、寶鈔局三局合並之後隸屬於戶部的銀司一本賬目,由孫炳福完成。

  孫炳福是朱祁鈺當初巡查寶源局的時候發現的一個人才,銀兩過手,就可以明白其中斤兩、成色和銀路的幹吏。

  這位幹吏,人在南京,應天寶源局主事,現在銀司的郎中。

  於謙翻開了賬目,看了大約半個時辰,終於放下了賬本,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擔憂。

  宗族也好,邪異宗教也罷,這些都是曆朝曆代都有的問題,處置起來,也有規律可循, 可是孫炳福搞出的這一套,確實是前所未有的新問題。

  “朕有時候就在想,朕行錢法,到底是對, 還是不對。”朱祁鈺收起了賬本, 撥弄著桌上傾斜的地球儀, 歎息的說道:“阿基米德曾經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

  “孫炳福做的並沒有錯,可是朕很擔憂。”

  阿基米德應當是沒有說過這句諺語,因為證明的確是個球,即便是在大明也是度數旁通的最新成果,李賓言還沒有走到天邊看看之前,讓大明百姓相信地球是個球,還需要很長的路要走。

  但是孫炳福找到了那個支點,應天府、鬆江府、密州市舶司、寧波市舶司、泉州市舶司、廣州市舶司的寶源局,最近在搞借貸和投資。

  沒錯,就是字麵意思上的投資。

  寶源局納儲有年百分之三的利息,這部分的利息,最開始是從三成的鑄幣稅中支出,但是這些寶源局在孫炳福的領導下,在景泰四年開始了自負盈虧,在景泰七年開年,孫炳福上交了景泰六年的利潤, 共計兩百五十萬銀幣的盈利。

  兩百五十萬銀幣什麽概念?

  僅僅上交的這些利潤, 就可以養於少保的九重堂兩千七百餘年, 可以養到公元4235年。

  可以在不大肆征調民夫的情況下完成靖安省所有的水利項目,可以組建七到八個官廠。

  於謙頗為驚訝的說道:“孫炳福果然是個賺錢高手,這些銀幣、銀兩已經入京了嗎?”

  朱祁鈺點了點頭,戶部左侍郎沈翼已經入庫,計省經過了全麵審查之後,朱祁鈺才對於謙說起了此事。

  寶源局自己賺錢了不是好事嗎?

  朱祁鈺頗為苦惱的說道:“於少保,當年南宋時候,趙構求財,南宋朝廷上下尚奢、競奢蔚然成風,朝廷將六十餘種與民生息息相關的柴米油鹽明礬等物,全都官營,最後鬧出了一斤煤兩百文的大笑話來。”

  “於少保曾經跟朕說過,朝廷用度取之於民,上用一,百姓供百,這兩百五十萬銀幣入賬,朕心難安,哪怕是孫炳福說的千好萬好,朕不去看一看,朕寢食難安。”

  兩宋兩次失天下,原因很多,但是和這官富民窮有極大的關係,官府朘剝過甚,最終失道天下。

  朘剝必然存在,因為階級永存,如何打通階級之間的上升通道,如何協調各個階級之間的矛盾,讓這種矛盾不至於失控,是朝廷的存在的前提。

  從景泰四年到景泰七年,短短三年不到的時間,孫炳福不僅讓各地的寶源局轉虧為盈,甚至結餘超過了曆年正賦折銀,朱祁鈺怎麽可能睡得著。

  於謙有些奇怪的問道:“度支部戶部郎中王祜、內帑太監林繡等人的計省,賬盤明白了嗎?這些錢到底哪裏來的?”

  朱祁鈺看著於謙頗為無奈的說道:“賬本上無懈可擊,這才是讓朕憂心的一點。”

  “現在各地寶源局掌控的資產都在賬本上。”

  大明將近九成的桐園、桐油作坊、桐油分銷;

  大明除了官廠以外,將近七成的造船廠、煤炸廠、糧行;

  大明除官辦織造局之外,將近六成的絲綢行;

  南衙十四府將近五成的棉紡、錦織、屠宰、肉肆、海味、醬料、花果、宮粉、成衣、藥肆、紮作、棺木、故舊、陶土、鼓樂、皮革等等行當,都在這些寶源局的賬目之下。

  寶源局在這幾年的時間裏,仔細的遴選項目,經過部議確定,進行投資換取回報,在投資之後,寶源局的幹事會對整個項目進行全盤梳理,並且涉及到了具體的管理之中。

  寶源局取得了許多成功的項目,其中孫炳福親自負責的有桐油、造船廠、絲綢行棉紡行等等。

  在孫炳福的奏疏中,在景泰八年交賬中,可以上交大約五百餘萬的利潤,而且這個增速將會在五年內達到千萬,此後以每年一成左右的速度增長。

  大明現在每年流入的銀兩大約為兩百萬兩,主要來源於倭國和婆羅洲,流入銀兩根本滿足不了寶源局的胃口,民間財富在快速集中到寶源局之中。

  而且寶源局還在進行大規模的吸儲,這種吸儲隨著利息承兌,備受各地商賈的信任。

  “皇叔曾經在邸報的次版上,寫過一份關於利柄論的社論,朕看過並且準刊,孫炳福就是利柄論的踐行者。”朱祁鈺對孫炳福的行為進行了定性。

  通過寶源局對大明各行各業進行投資,是朱祁鈺讓寶源局吸儲後做的事。

  他本來以為孫炳福會慢慢做,至少數年之後才會有成效,但是孫炳福隻用兩年多的時間,就做到了。

  投資財政獲利頗豐,公共財政,與百姓息息相關的路政、教育、醫療等等行業,都可以加大投入,這自然是好事。

  於謙不明所以的問道:“陛下,《荀子·君道》言,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這些錢貨隻要用得好,大明的銀錢就如同溝渠中的清流,源源不斷,何來憂慮?”

  大明眼下的幾大工程,靖安的水利、河南開封的治理黃河、雲貴川黔疏浚烏江、涉及數省的二十萬裏水路、四十萬裏道路硬化、官廠營建等等,都會把這些銀幣花出去,最後到百姓的手中。

  這是大明財經事務的生生不息、源源不斷,大明內循環的初步形成,為何陛下要如何憂心。

  寶源局發展速度之快,讓朱祁鈺頗為擔憂,他很擔心孫炳福在竭澤而漁。

  朱祁鈺看著於謙,十分鄭重的說道:“朕為何憂心。”

  “以大宋為例,大宋是富有了,百姓的負擔理應減少,但是兩宋之時,百姓們身上的枷鎖卻層層疊疊,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兩宋上了史書的民亂,攻破縣州府的民亂就超過了四百餘起。”

  “取之於民易,用之於民難。”

  朱祁鈺和於謙說的是分配的問題。

  兩宋的時候,朝廷的稅賦一年就超過了三千萬緡,折算成銀兩,也超過了兩千萬,而且累年增多,但是百姓們收入增長甚至漲不過通脹,槁稅都交不起,鄉部私求又數設名目,百姓苦不堪言,民亂不止,最終民不聊生,天下疲憊。

  朱祁鈺當初行錢法,並不是想把大明折騰成大宋那般模樣,他更不想自己的政策,真的成為亡國之策。

  朱祁鈺並不想看到這個局麵,所以他才會憂心。

  對於財經事務之事,於謙的確不如朱祁鈺,也就沐陽伯金濂在世的時候,才能和陛下討論幾句。

  於謙沉默良久才十分確信的說道:“陛下,大明就是大明,大明不是大宋,也不是大唐。”

  “大明就是大明。”

  “陛下既然不放心,那不如南巡去看看吧,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於謙最終同意了朱祁鈺南巡的想法,而且認為很有必要。

  “景泰八年的會試之後,再議南巡之事吧。”朱祁鈺還以為於謙會激烈反對,沒想到於謙居然被這麽簡單的說服了。

  於謙想了想解釋道:“臣是從國家之製的角度考慮,整個公權體係中,南衙剛剛四分,人心惶惶,陛下久離南京,南京幾十年未聞聖化,並非長久之計。”

  “即便是南衙沒有寶源局之事,陛下也應當南巡,考民情戎政、問民間疾苦、蠲賦加恩賞、巡河視工況、觀民察吏治、閱兵祭祖陵。”

  江南是整個大明最為繁華的地段,也是大明最重要的糧倉,占據了整個大明六成的米粱。

  在朝廷財稅之中,僅僅南衙十四府,就占了大明賦銀的三成,賦糧的四成,鹽稅的六成,如果再算上兩浙,說一句江南供養了整個大明也不過分。

  如此重要的地方,皇帝卻看都不看一眼,大明南北之爭,朝堂和地方之爭,不出問題,才奇怪。

  大明皇帝以薄涼寡恩天下聞,其中就有一條,大明太祖高皇帝的祖墳孝陵在南京,但是大明皇帝自從遷都之後,不再親自祭祀。

  以孝治天下,是曆朝曆代的根基,大明皇帝也被稱之為君父,但是君父卻從不親自祭祖陵,這的確給一些人留下了不孝的口實。

  尤其是當今陛下,乃是弑君殺兄,不顧親親之誼殺三親王與天地壇前,雖然陛下不在乎,但的確是落人口實。

  於謙喝了口水繼續說道:“陛下不提,臣等到韃靼諸事穩定之後,也要提議陛下,南巡天下,以安天下民心。”

  “臣和胡尚書也溝通過了,胡尚書說在永樂、洪熙年間,就有天子守北衙,太子監南衙的慣例,但是仁宗、先帝宣宗皇帝早崩,稽戾王久不立太子,此事便不了了之。”

  雖然永樂十九年才正是遷都,但是從永樂六年太宗文皇帝出南京城之後,就形成了天子守北衙,太子監南衙的慣例和基本格局,這也是朱棣決心遷都的重要原因。

  仁宗皇帝朱高熾崩,當時的太子朱瞻基,就在南京監南衙,用了十五天的時間趕回了北衙,在路上還遭到了人在山東的漢王朱高煦的阻攔,這段時間襄王朱瞻墡第一次監國。

  朱瞻基登基之後,朱祁鎮宣德二年才出生,朱祁鈺宣德三年出生,朱祁鎮年幼登基,主少國疑,而朱見深又是庶長子,一直到稽戾王朱祁鎮被俘,朱見深才被立為了太子。

  所以這種天子居北衙,太子監南衙的基本格局,再無人提起。

  在朱棣的構想之中,遷都之後,南衙的六部衙門,其實就是太子的東宮潛邸。

  但是南京兩百餘年的時間裏諸事皆廢,成為了法外之地,是不爭的事實。

  朱祁鈺眉頭緊蹙的說道:“這也是能祖宗之法?”

  “這就是祖宗之法。”於謙十分確信的說道。

  朱祁鈺眼下用的應天巡撫和鬆江巡撫,宣德、正統年間,讓魏國公府監察南京,都不是解決之法。

  太子監南衙諸事、天子南巡、南衙分立,才能有效緩解南衙尾大不掉之勢。

  “原來於少保是從國家之製考慮,謹受教。”朱祁鈺思慮許久,頗為認同的說道。

  於謙趕忙俯首說道:“臣惶恐。”

  “朕要見一見奧斯曼使者,於少保稍待,興安,宣。”朱祁鈺說起了另外一事,他當然記得今天見康成誌的事兒。

  主要是關於羅馬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那顆滿是銅綠色鏽跡的紅蘋果,以及最重要的,奧斯曼王國蘇丹法提赫加冕稱帝之事。

  利特斯德曼,也就康成誌身穿儒服,披右衽一進門,恭恭敬敬的行三拜五叩大禮,俯首帖耳大聲的喊道:“臣康成誌拜見四海一統大君、萬國之主,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祁鈺不動聲色的說道:“平身。”

  “聽說法提赫準備組建一個突厥會盟,在諸多突厥部族酋長的見證下,登基稱帝,可有此事?”

  康成誌這起了半截的身子,立刻垮了下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說道:“莪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和蠱惑,才如此行事,還請陛下寬恕。”

  朱祁鈺極為輕鬆的說道:“他離朕十萬八千裏,他稱帝朕還能怎麽著他?”

  “朕還能派兵打他不成?”

  康成誌真的是一腦門的汗,急中生智的說道:“陛下臣以為傳言有誤,我王聚集諸多突厥部族會盟,應當是想做哈裏發,而非皇帝,陛下如此翻譯,必然是有人居心叵測,還請陛下明鑒。”

  康成誌也是急中生智了,而且還告了通事堂一狀,通事堂是羅馬使者尼古勞茲主持,這樣一來,就合情合理了。

  朱祁鈺嗤笑了一聲,當個皇帝還遮遮掩掩扯到了哈裏發的頭上,哈裏發是繼承者、先知的意思,大約等同於精神領袖。

  蘿馬沒有皇帝,蘿馬真的不是羅馬正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