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站著喝酒穿長衫的孔乙己
  朱祁鈺自從到了大明之後,從來沒有小看過古人的智慧,這一點從一開始他就確定了,他不跟朝中的士大夫玩狗鬥。

  玩不過。

  胡濙每次都把政治事件,解析的很透徹,比如在這次朝天闕之前,胡濙就詢問《墨子》如何處理,提醒陛下慢慢來,小心他們的手段。

  而且胡濙也在積極布防,積極應對,並沒有讓事情滑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朱祁鈺從不小看這些人,他擁有的就是超越這個時代的眼光。

  但是現在,他手中有一本書。

  這本書是儒家經典,但是丘濬並沒有對利一字避而不談,這本書關於利柄,尤其是財經事務的洞悉,是朱祁鈺所沒有預料到的。

  正統十二年,丘濬就給大明進行了全身檢查,並且提到了許多超越時代的財經事務的建議。

  隆慶年間,高拱主政,終於部分實現了《大學衍義補》的內容,比如月港開海,比如海漕,比如軍事羈縻、政治羈縻和經濟羈縻。

  丘濬在書中有著完整的經濟學理論的梳理。

  中原王朝這片土地,從來不缺少一眼萬年,有著洞察眼光的人,這就是中原王朝的韌性。

  不過,丘濬說的很對,但是他做不到,也沒人能做到,就連於謙也不能,因為他們並不把持公器。

  朱祁鈺可以。

  於謙和胡濙都跟隨著陛下來到了講武堂,朱祁鈺對丘濬的書,愛不釋手。

  儒學善變,早就變得不是原來的模樣了,但是這麽大的改變,朱祁鈺還是樂見其成的。

  “也不怪江淵他們,他們看了迷糊,朕看了也迷糊。”朱祁鈺點了點丘濬獻的那本書。

  他已經完全理解了江淵當時看到這些內容時候的反應,若非有正統十二年的考卷作證,丘濬很難證明自己就是原創,並不是抄朱祁鈺的政令。

  簡直是太像了。

  讀書人之中,是有人為了大明殫精竭慮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這不代表他們全都是好人。

  於謙還是有些擔心,六科給事中罷免了好補,甚至陳循被革罷,也無所謂,他主持編撰的《寰宇通誌》交給三元及第的商輅也行。

  但是於謙擔心國家之製。

  朱祁鈺看著於謙的神情,笑著問道:“於少保要勸朕仁善嗎?”

  於謙搖頭說道:“不,陛下已經很寬仁了。”

  朱祁鈺略有些憤怒的說道:“該死的是那些領頭的人,他們鼓噪生事,他們搖旗呐喊!事到臨頭,還想跑?所以他們該死,應當以謀反論。”

  “但是被裹挾的人,應該教諭,不教而誅是為虐。惰則少思,勤則明智,幹點活就明白了。”

  指望人類理性是件奢侈的事兒,一旦群情激奮,就很容易盲從,就很容易釀成不可控的後果。

  即便是沒有胡濙的補救,朱祁鈺也會讓他們回國子監聽候發落,最後處罰的措施還是相同的。

  胡濙給皇帝扯了塊布,維持了皇帝的威嚴,為讀書人扯了塊布,雖然所有人都知道,這次三千餘學子到承天門朝天闕,是為了什麽。

  但是在官麵上,還是以獻書為由,而且這本書寫的真不錯。

  多少證明了,不是儒學不懂變通,是有些人的腦袋過於迂腐了。

  朱祁鈺若是一時痛快,天下不寧,搞成清末那種愈激愈殺,愈殺愈激,朝廷和百姓完全對立,最終就是失道天下。

  於謙無奈的說道:“君出、虜入、播遷、黨爭,亡國四禍也。”

  “事情止於有對錯之時,這是最好的結果了,若是到了完全不分對錯,彼此站在不同的立場,肆意攻訐之時,就是黨爭了。”

  一個事件,應該利用賞罰,止於對錯之時,而不是擴大化。

  一旦超過了對錯,就會釀成黨爭,大家已經不再以對錯論,而是以屁股論了。

  到時候就是亡國之禍了。

  怎麽止於對錯?必須要賞罰分明。

  朱祁鈺笑著說道:“朕知道於少保在擔心什麽,在擔心國家之製,六科給事中的行封駁事之權力,朕沒打算收回。”

  “這是他們該做的事兒,朕處罰的是儒法大於國法,身穿儒袍上朝的朝臣。”

  胡濙放下了茶杯說道:“他們還是輕敵了,在他們的設想裏,易怒的陛下一定會打他們廷杖,到時候事情必然鬧得不可開交。”

  “在景泰年間做官,不會料敵從寬,還是太容易敗北了啊。”

  料敵從寬,是陛下關於戎事的指導方針。

  畢竟南下平叛,都能想到天下攻明的陛下,擅長料敵從寬。

  如果是胡濙來做這件事,一定會考慮到陛下放人入殿之後處理手段。

  但是問題來了,既然都學會料敵從寬了,那必然是覺得陛下是對的。

  那還會做這種事嗎?

  “如果胡尚書是陳循,在朕放爾等入殿的時候,胡尚書會怎麽做?”朱祁鈺有些好奇的問道。

  此時的大明朝頂多處於四等秩和五等秩之間,也就是朝廷神器假手於人,權臣或者閹宦擅權,到治平之世的轉換之中。

  五等秩是治平之世,六等秩是盛世。

  在大明的語境中,這叫做中興。

  朱祁鈺很想知道胡濙會如何安排。

  胡濙笑著說道:“那入殿就跪,以年邁致仕,不辯大義,因為輸定了。”

  “奉天殿是奉天翊運公器之殿,不穿朝服入殿,那是連黑衣宰相姚廣孝都不敢做的事兒,他們怎麽敢呢?還坐下辯論大義,簡直是…糊塗。”

  “國子監、翰林院的學子是國家養才儲望之所,怎麽可以輕易擅動?臣決計不會做這種事,朝廷是朝廷的事兒,涉及到學子,是無德。”

  怪異。

  明明是被評價為無德,並且自己承認無德的胡濙,說別人無德的時候,居然如此的理直氣壯。

  “陛下,那個竊不是偷的典故,從何而來?”胡濙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的問題。

  朱祁鈺坐在了桌前,將那篇《孔乙己》默寫了出來。

  這篇社論太過於應景,以至於胡濙都以為陛下是現編的…

  畢竟剛剛就有了這一幕,陳循狡辯說,自己沒有無君無父。

  讀書人的無君無父,是無君無父嗎?乃是正君道,明臣義!

  太應景了。

  站著喝酒穿長衫的孔乙己,又非常符合這幫人迂腐的形象,翰林院、國子監那些稟生和舉子們,迂腐的形象躍然紙上。

  這是一篇雄文。

  胡濙看了許久說道:“陛下,妙啊!妙!”

  於謙拿過去也是看了許久,遞給了胡濙,不得不感慨,陛下在殺人誅心這件事上,一如既往的狠辣。

  於謙俯首說道:“臣以為可以發在邸報的頭版頭條上,然後翰林院、國子監的稟生們,也得寫寫觀後感,分析分析這個孔乙己,哪裏出問題了。”

  他在補刀。

  於謙是個很寬仁的人,但是這次的事兒,讓於謙頗為的惱火,這是拿國家公器和秩序當做謀私利的工具,這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亂象。

  “這個迅哥兒是?”胡濙看著最後的署名疑惑的問道。

  朱祁鈺言簡意賅的回答道:“筆名。”

  的確是筆名,而且不是他朱祁鈺的筆名。

  “臣明白了。”胡濙還以為是自己勸陛下慢慢來奏效了。

  畢竟皇帝罵天下讀書人有所不妥,但是套個筆名,大家麵子上都過得去。

  丘濬終於來到了講武堂聚賢閣,他走進了禦書房,看到了於謙、石亨、胡濙和陛下正在商量著什麽,趕忙三拜五叩大聲說道:“參見陛下,陛下聖躬安否?”

  “朕躬安,賜座。”朱祁鈺坐直了身子。

  這個丘濬的長相方方正正,很是瘦弱,衣服很是破舊,鞋子一看就是穿了許多年,當然他人窮誌不窮,但是站坐都很直,一身的正氣。

  怪不得海瑞要奉丘濬為師。

  “你的書朕大約看了看,很不錯,這次的事兒,不要有什麽心理壓力,好好備考,若是有人在國子監為難你,你就跟吳敬說。”朱祁鈺笑著說道。

  丘濬鬆了口氣俯首說道:“謝陛下盛讚。”

  書不錯,已經是很高的評價了,畢竟還沒寫完。

  朱祁鈺想了想說道:“江尚書當初並不知情,也是事後才得知,但是會試已經過去了,必然不可能給你補錄進士。”

  這是秩序的一部分,江淵時候掰扯清楚這件事,已經離景泰二年的科舉很久了。

  但是南衙平叛是頭等大事。

  “但是下次明年科舉,定然不會發生這等事了。”朱祁鈺笑著說道。

  “這本書一百六十卷,一定要寫完它。”朱祁鈺拍了拍丘濬寫的書說道:“好書。”

  “學生領旨。”丘濬奏對之後,離開了聚賢閣,雖然沒說幾句話,但是丘濬知道,自己這次考試,不會被江淵針對。

  陛下說的。

  京師的風波在半天之內,便偃旗息鼓了。

  有的人被送進了北鎮撫司衙門,等待秋後問斬;有的人被罰了俸,每日都要到石景山去做苦工;有的人則是暗自慶幸,自己沒有稀裏糊塗的參和到這種事中。

  這場風波並沒有引起太多的波瀾,因為陛下隻是在欽天監的十大曆局之中的器曆局,設置了一尊奉祀墨翟的塑像,再無其他。

  立刻馬上,一篇名叫《孔乙己》的文章,橫掃了整個京師的文壇。

  這是一篇罵人的小說,它的篇幅不是很長,但是句句誅心,立刻在京師掀起了一輪討論的熱潮,俗文俗字寫的,所有人都能聽得懂。

  這名名叫迅哥兒的人,用辛辣的文筆,將這些人的麵目刻畫的栩栩如生。

  而仕林也展開了一片炙熱的討論,尤其站著喝酒穿長衫的孔乙己這一形象。

  諸多筆摩拳擦掌,準備駁斥孔乙己的形象。

  胡濙在這些筆正還沒有發力的時候,引用《論語》之中的一件舊事,豐滿了孔乙己這一形象,堵上了這些筆正的嘴。

  孔子有個弟子叫做顏回,乃是孔門七十二賢之首,號複聖。

  顏回死後,顏回的父親顏路,請求孔子厚葬自己的兒子。

  顏回的父親請求是:他自己置辦棺,請孔子置辦槨,一起合葬顏回。

  因為顏回自從十三歲後就跟著孔子,終生師事之。

  那時候是講究厚葬的時候,有棺無槨,會被人笑話。

  顏回父親的請求,並沒有被孔子答應,因為要厚葬顏回,孔子就得賣掉自己的車。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

  「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孔鯉,字伯魚,是孔子的兒子,早喪。

  孔子說:雖然顏會和孔鯉,一個有才一個無才,但各自都是自己的兒子。

  孔鯉死的時候,也是有棺無槨啊。

  我沒有賣掉自己的車子步行,而給自己的兒子買槨。

  因為我做了士大夫之後,是不可以步行的。

  顏回父的請求太過分了!

  怎麽可以請求孔子賣掉車,去給終身侍奉自己一生,坐下第一弟子,七十二賢人之首,號複聖,儒家五聖人之一的顏回,置辦槨下葬呢!

  沒有車,這還讓孔子怎麽做士大夫?!

  後來門人們還是給顏回置辦了槨,和顏回的父親一起風光大葬了顏回。

  這個時候,孔子又說了:「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意思是:顏回對待我就像是對待父親一樣,難道我對待他不能如同兒子?

  陷我於不仁非議的,正是你們這幫弟子啊!

  這都是論語裏麵的內容,胡濙挨個注解,最後下筆寫題注道:「顏路隻是一個流俗知見的凡夫俗子,根本不懂禮法,如何做得顏回的父親呢!而孔聖對禮法的追求,是嚴格的。」

  都站著喝酒了,還要穿長衫,不就是對禮法的嚴格遵守嗎?

  胡濙用的是儒家經典,注解沒有任何的偏見,這件事就是如此。

  胡濙的注解,可謂是陰陽怪氣到了極點。

  那些打算批駁站著喝酒穿長衫的孔乙己形象的人,立刻選擇了閉嘴。

  不閉嘴也沒辦法了,胡濙的注解還隻是陰陽怪氣,一旦批評孔乙己的形象不對,那胡濙立刻會把孔子這件陳年舊案拿出來。

  到時候就是掰扯儒學至聖先師二聖的孔子和顏回了。

  胡濙這則先秦小故事發表之後,再沒有人批評孔乙己了,筆正們,隻能沉默。

  辯不過這胡濙,這人實在是太懂禮法了。

  胡濙歎息,隻能說這幫人,不太經打。

  他手裏還握著一則先秦小故事,說的是孔子和子路二人,窮於蔡、陳之間,卻是派不上用場了,讓胡濙非常的遺憾。

  胡濙一如既往的專業。

  陳鎰看著這場罵戰,啼笑皆非,閑的沒事幹,為什麽要和胡濙掰扯禮法,掰扯的過胡濙嗎?

  隻是他看著賣車,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車駕。

  陳鎰從張秋回京師,在朝陽門外,他的車駕被路過的窮民苦力的推車壓壞了頂,那個窮民苦力跪在地上,請求饒命。

  陳鎰讓隨從幫苦力把推車一起送回去,讓車夫拉去修好,當時陳鎰選擇了步行回家,隨後麵聖之後請旨去了河套。(279章)

  他在河套和徐有貞,倆摳腳大漢在張秋治水、在河套治水的事兒,哪有什麽斯文和禮法可言!

  也不知道徐有貞的景泰安民渠,到底修的怎麽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