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天下為公(均訂加更)
  朱祁鈺看著手中的名單,卻是笑而不語。

  張輗一甩袖子,大聲的說道:“我大明律有八議,這是太祖昭皇帝定下的規矩,你擬定那份名單唯功勳論,我就想問問你,你眼裏還有王法嗎!”

  “陛下,臣以為京師講武堂名單應先八議,後功勳!”

  石亨是個粗人,論辯經,他是萬萬辯不過的,他怒目圓瞪,憤怒至極,卻說不出話來。

  陳汝言是兵部侍郎,他雖然和徐有貞有過一腿,但是也就一腿而已。

  這事兒,涉及到了兵部的利益,他自然是據理力爭的說道:“王法賞罰,不阿貴賤貧富,然後以齊禮製而明典刑也。”

  “然以倫親親故,君主跋扈以私情斷公案,則天下臣民,隻能因纖介之過而銜怨而亡!”

  “這才是沒了王法!”

  王法,是天底下寄托於希望最大的公平,自然要不分貴賤貧富,才能夠禮製齊全而明正典刑。

  如果隻論親親故舊,君王隻因私情斷公案,天下臣工萬民,就隻會因為很輕的災害,最後含冤而死。

  陳汝言說的是有一定道理,大明律庇護八議,在明末就鬧出了許多的亂子。

  比如張居正的父親,就在遼王府屈辱而死,張居正任首輔,廢了遼王世係,停了天下宗親俸祿。

  在隆慶到萬曆十年期間,十七年了,天下宗親,無一石俸祿可領。

  再加上勳貴世券、八議庇護,到了明末的時候,因纖介之過而銜怨而亡,比比皆是。

  張輗擼了擼袖子,這陳汝言是個進士,辯經這事兒,張輗就不是對手了。

  他憤怒的說道:“好你個措大,搖唇鼓舌厲害至極,倫親親故,乃是天倫,你眼中可還有陛下嗎?我今日就當殿教教你什麽叫禮儀尊卑!”

  石亨晃了晃腦袋,他正值壯年,站了出來,笑著說道:“哦,是嗎?陳汝言是一介書生,某可不是。”

  “我也是八議八辟之列的勳貴,來。”

  朱祁鈺連連搖頭,就差站起來讓盧忠把人都拉出去,各大五十大板。

  奉天殿喧嘩,成何體統。

  他已經有了切實的解決辦法,他現在是抱著站在幹岸上看熱鬧的心態,自然也看他們吵鬧。

  盧忠挎刀而立,出列說道:“奉天殿內不得喧嘩,若是打鬧,請移至殿外。”

  於謙看著這出鬧劇陛下絲毫沒有製止的意思,輕輕咳嗽了一聲,石亨才退回班,挑釁的看了一眼張輗。

  張輗雖然心有不甘,但是於謙已經出聲了,再鬧下去都不好看。

  他雖然是勳戚,但是中軍都督府現在沒兵,京營那二十二萬人,可不歸他管。

  再鬧下去就是不給於謙麵子了。

  於謙重重的歎了口氣,這不是他想要的朝堂,這種代表某方利益,大放厥詞的話,不應該出自在廷文武的口中。

  但是朝堂不就這個樣子嗎?

  他深吸了口氣,出列高聲說道:“陛下,天下無事不私,無人不私,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

  “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鈺看熱鬧看的正起勁兒,於謙站出來說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

  天下的事全都是私事,沒有不自私自利,這是從出生開始就有的人性。

  但是唯獨皇帝不能自私。

  啥意思?這正看熱鬧呢,戰火怎麽燒到了自己的腦門上呢?

  於謙繼續高聲說道:“陛下,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

  “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於謙這段話朱祁鈺倒是能夠聽得明白,說的是一個在朱祁鈺看起來非常合理且淺顯的道理。

  天下事,對公眾有利的事,卻無人興辦它。

  天下事,對公眾有害的事,也無人除掉它。

  有這樣一個人出來,他不以自己一人的利益作為利益,卻讓天下人得到利益;

  不以自己一人的禍患作為禍患,卻讓天下人免受禍患。

  這個人就隻能是皇帝。

  這也契合了於謙之前表述過的社稷為重,君為輕的理念,也呼應了前後文,為於謙所說的「唯陛下一人公耳!」

  朱祁鈺認真的品了品這段話,忽然發現,其實於謙是鐵杆的保皇派。

  所有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隻有皇帝不是。

  那皇帝是什麽?聖人也!

  聖人治國,那豈不是天經地義?

  這繞來繞去,還是將社稷之重和皇帝高度捆綁在了一起。

  君到底輕不輕?得看君心裏裝著多少的天下社稷了。

  他多少明白了一些於謙的目的。

  其實朝堂上亂象頻生,於謙怕他這個年輕的皇帝,以為天下就該這樣,為了一家之私利,鬧得不可開交,走上了邪路。

  於謙擲地有聲的說道:“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陛下持神器權柄,正當為民,興利除害,正民之德,而民師之。”

  朱祁鈺點頭說道:“於少保真可謂是字字珠璣,朕且記住了。”

  於謙俯首歸班。

  勸諫皇帝,那是臣子的本分。

  現在就輪到了朱祁鈺的回合,大道理當然好聽,而且絕對正確。

  但是具體的事情,還是需要朱祁鈺去解決。

  至少於謙沒有什麽好辦法,終究會得罪一頭。

  朱祁鈺讓興安取了石亨的名單,又讓成敬取了張輗的名單,兩份名單就來到了禦前。

  朱祁鈺拿起了朱筆,讓兩個內侍把名單都打開,他先是在張輗的名單朱批。

  張輗麵色狂喜不已,但是緊接著滿臉疑惑的看著月台之上的陛下,將手中的朱筆移到了石亨的名單之上,再次朱批。

  張輗瞪著眼睛看著月台之上,一臉懵,這是要幹啥?

  石亨看到張輗的名單被朱批,本來氣的直跳腳,眼睛像是要噴出火來,但是陛下居然同樣批複了他的名單的時候,石亨也是一臉漲紅的看著月台之上的皇帝。

  石亨以為陛下所說的金戈鐵馬,萬裏氣吞如虎是在騙他,他當然有怒氣。

  但是發現是誤會後,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是要幹啥?

  “打今兒日起,八議八辟之勳戚後人,可加入勳軍。”朱祁鈺收起了朱筆,放在了內侍的盤子上,平靜的說道。

  勳軍,一個很是奇怪的名字,即便是於謙都是一頭霧水,這是什麽意思?

  聽起來,是一個專門為了八議範圍內的人設立的一個編製。

  朱祁鈺繼續說道:“勳軍第一批結業之時,設置五項六考大比,擇優選用,明定升遷。”

  “以後照循此例即是。”

  石亨和張輗立刻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大約就是寬進嚴出。

  既然都想進,那就都進。

  但是出的時候,就的通過五項六考,來確定是否優秀了。

  即便是不能選用,但是依舊是勳軍嘛,地位不減。

  石亨和張輗終於沒了多少意見,俯首說道:“臣等領旨。”

  “朕每日巡查大營,從未一天停歇。”朱祁鈺卻非常平淡的挑起了另外一個話頭。

  石亨一縮腦袋,躲了半個身位。

  上次他在軍中行樂,被陛下逮了個正著,陛下打他點軍棍而已,這事要是被於謙知道了,再把他扔進牢裏,那可就不妙了。

  這事流傳範圍極窄,連整天盯著他的禦史都不知道,這陛下要是說這事,他今天可是要遭了。

  朱祁鈺看著石亨的模樣,搖了搖頭,他當然不是說石亨那點下半身的事兒,有錯已罰,不必舊賬再提。

  賞罰二字很重要,既然罰過了,就不能揪著不放,一罰再罰,沒這種道理的。

  他頗為感慨的說道:“於少保發餉的時候,甚至要親自看著發給軍士,才會放心。”

  “即便是十團營裏,軍官肉刑私用,貪墨軍餉、私役軍士之風,屢禁不絕。老營更甚,朕心甚憂啊。”

  如何保證軍隊的戰鬥力?

  這些個軍中的老資格,擅用肉刑,甚至直接出現傷殘,貪墨軍餉,上層吃肉,下層連個碗底都舔不到,於謙都不得不親自給軍士發餉。

  軍士們還得沒命的給老資格們幹活兒。

  這士氣漲不上去,戰鬥力能上的去嗎?

  京營的實力能恢複嗎?

  駕長車,氣吞萬裏如虎,還有可能嗎?

  顯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