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十七歲,十七歲啊
  朱祁鈺樂意為於謙背書。

  因為於謙他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天下為公的人。

  救時宰相,這一個詞,於謙完全是擔得起的。

  興安去拿於謙家裏拿幹魚,於謙家裏的情況,也被興安如實回答。

  那便是:日夜分國憂,所居僅蔽風;門前無列戟,錯認野人家;家無餘資,蕭然僅書籍,而已。

  於謙的家裏如同如同普通人家一樣,甚至連醋都沒有。唯有書籍,是他的財富。

  禦史顧耀的彈劾,現在更像是一個笑話一樣。

  朱祁鈺所知,顧耀的宅院在東江米巷,那邊一座宅子就要十幾萬兩銀子,他哪來的錢?

  又哪裏來的底氣,攻訐於謙呢?

  朱祁鈺看著顧耀終是揮了揮手,示意其歸班便是。

  朝議還在繼續,太陽高高升起之時,朝議正式結束,廷議並沒有進行。

  因為今天是各衙門最忙的一天,大明重開九門之日,各衙門都要加班加點,處理積壓的來自四麵八方的奏疏。

  於謙走出了奉天殿,站在高高的月台上,看著群臣一邊交談,一邊離開的樣子,重重的歎了口氣。

  瓦剌人走了,大明的危急就徹底解除了嗎?

  真正的考驗還在前麵。

  他正要邁步向前,卻被吏部尚書王直拉住,王直剛要說話,興安從奉天殿內走了出來,笑著說道:“於少保,陛下有話。”

  “你且先去,你且先去。”王直止住了自己的話頭,拾級而下,向著遠處的宮門而去。

  於謙和興安站在月台上,看著王直略微有些佝僂的身影,緩緩離去。

  王直上一次在宮門前,對於謙說,麵對這樣的情況,一百個王直也不如一個於謙也。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王直其實已經切實的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不足,不足以救時,將權柄交給了於謙。

  此時,王直的身影,略顯蕭索。

  “陛下何事?”於謙收起了自己的感慨,問著興安,這些宦人,於謙是能少接觸,就少接觸,因為他沒錢。

  正統初年還有三楊主政,三楊何人?

  楊士奇、楊榮、楊溥,公正廉明,治國井井有條,國無長君,他們輔佐皇帝,繼仁宣德政,頗有作為。

  可是自從宦官王振擅權,每逢朝會,見到王振的人,必須要獻百兩白銀,若是能夠獻白銀千兩,始得款待酒食,醉飽而歸。

  於謙能送什麽?

  兩袖清風。

  向太監打聽點事,總要銀錢打點,他沒有,所以,他不喜歡和宦官們打交道。

  “是這樣的,之前查抄了一大批的陰結虜人的奸細,這裏麵查獲了一套廳堂五間九架八進的宅子。”

  “陛下將這座宅子賜給了於少保,所用奴仆一應支取,皆出自內帑,於少保勿慮。”興安可不敢收於謙的銀子,他去宣旨,陛下都不讓討口彩。

  “可是那,九重堂?”於謙頗為驚訝的問道。

  京師九重堂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曾經是淇國公丘福的宅子,大氣磅礴。

  可是丘福輕敵冒進,與王忠、火真二人,盡數被俘,隨後遇害,因為是輕敵冒進,隻有千餘騎傍身。

  太宗文皇帝大怒,命令褫奪了淇國公的國公位。

  這大院子,後來輾轉流落到了郭敬手中,看來興安是從郭敬處,查到了地契。

  興安點頭說道:“然也。”

  案子是於謙親自辦得,於謙當然對贓物這事一清二楚,而且辦差的是盧忠。

  所有收繳都歸了內帑,昨日清點完了,有兩百多萬兩的銀子。

  裏外裏,打了一場京師保衛戰。

  朱祁鈺的內帑,反而賺了一百萬兩白銀。

  於謙考慮的事內帑沒有進項,但是朱祁鈺抄家抄的不亦樂乎…

  哪天沒錢前,隨即抽取一名大臣吵架,那必然是盆滿缽滿呀。

  這宅子,是這裏麵最大的一間宅子,廳堂五間九架八進的九重堂,坐落於西江米巷,與郕王府離的不遠。

  “錢資自古壞名節,臣受之有愧。”於謙當然不願意收這個宅院。

  這沒由來的突然賞賜了個大宅子,這不明不白的,他實在難以接受。

  興安搖頭,這陛下還真是把於謙給猜透了,知道這上次於謙也不願意接受。

  “陛下交待咱家的時候,就知道於少保會推辭,特意交待了口諭:知道,知道。”

  “於少保寫了首《暮歸》言:小小繩床足不伸,多年蚊帳半生塵,官資已極朝中貴,況味還同物外人。”

  “陛下其實另有深意。”興安神秘兮兮的說道。

  “深意?”

  興安低聲交待了一番,才俯首說道:“於少保,若是賜下了宅院而不住,則有沽名釣譽之嫌,更毀清譽,陛下傍晚要去於少保家裏就食,食材酒水,一應內帑,無需準備。”

  朱祁鈺為了讓於謙住進去,煞費苦心,連蹭吃蹭喝的名義都打出來了。

  “陛下真的有深意嗎?”於謙拿著那柄鑰匙,滿頭霧水。

  興安說的深意,是一條大明的律法,雖然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遵守了。

  大明初,洪武元年時,定天下條文,公侯宅院,前廳七間或五間,中堂七間,後堂七間;

  一品、二品官,廳堂五間九架;

  三品至五品官,後堂五間七架;

  六品至九品官,廳堂三間七架。

  但是這條文,隨著越來越多的僭越違製,早就成了一條沒人遵守的條文了。

  於謙以為大明皇帝,有意盤查一下京師官員的府邸,是否僭越違製,但是這事陛下沒有明說什麽時候辦。

  這種事很難查,據於謙所知,很多人為了避免追查,都讓經紀買辦代持宅院,稍有風吹草動,則消失的無影無蹤。

  狡兔三穴,想要查,那得放長線。

  暮靄沉沉,朱祁鈺騎著馬就奔著於謙新府邸九重堂而去,他說要來吃飯,金口玉言。

  說了要蹭飯,就要來吃飯。

  於謙這個五間九架八進的九重堂,這麽大個宅子,要用門房、文書、仆從、馬夫十餘人,朱祁鈺還專門調了二十個校尉來門前列戟,就是輪換站崗。

  當然他沒有從錦衣衛裏麵調人,而是從十團營調的人。

  算上於謙家人,一共不到四十人,一年需要花多少錢?

  八百兩雪花銀。

  隻需要八百兩即可養一年,這打完仗朱祁鈺賺的那一百萬兩白銀,能養於謙這個九重堂1250年,足夠養到公元2699年了。

  朱祁鈺來的消息是提前通稟的,於謙帶著自己的妻子董氏,自己的兒子於冕、和養子於康出門恭候。

  “都說了不用大動幹戈,朕就是來蹭個便飯。”朱祁鈺翻身下馬,將馬鞭遞給了興安,踩著夕陽,走進了九重堂。

  他四處轉悠,這九重堂雖然規製上不如自己的郕王府,但是勝在精巧,一步一景。

  朱祁鈺跟著於謙聊著國事,來到了於謙的書房。

  “於少保啊,你這剛搬家,就處理上公文了?”朱祁鈺拿起了桌上的紙張,眼中都是疑惑。

  於謙俯首說道:“臣深受皇恩,自然是不敢懈怠。”

  “這是什麽?”朱祁鈺拿起了桌上一張紙,上麵歪歪斜斜的寫著兩個字,母親。

  “是…遺書,此次陣亡軍士的一封遺書。”於謙的語氣說不出的沉重,他拿起了桌上的另外一張紙,上麵也是相同字跡的母親二字。

  “這孩子是…”朱祁鈺握著手中的遺書,手有點抖。

  “陣亡了。”

  朱祁鈺將遺書放下,顫顫巍巍的問道:“那…為何要留兩封什麽內容都沒有,隻有抬頭的遺書呢?”

  “不是不識字,是猶豫,所以隻留下了母親二字。”於謙將兩封遺書收到了匣子裏放好。

  朱祁鈺抓著書桌,撐著身子,手攥的極緊的問道:“多大了?”

  “再過三天應該當十七歲了。”於謙低聲講道。

  “十七歲了,十七歲了。”朱祁鈺喃喃的說道:“這麽小,應該是正讀書的年紀啊。”

  朱祁鈺和於謙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