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四章:妄測聖心
  看著徐經一臉的滄桑。

   方繼藩心裏愈發的疼了。

   從奉天殿中出來,方繼藩拍拍徐經的肩。

   徐經本是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可恩師溫軟的手,拍在自己的肩頭,一股熱淚,頓時便奪眶而出。

   “恩師……”

   方繼藩麵帶微笑:“五年了,五年來,為師無一日不在掛念著你,你終於回來了,為師很是欣慰。”

   徐經眼裏噙淚:“讓恩師掛念,是學生萬死。”

   方繼藩歎了口氣,抬頭,看向天穹。

   “回家哭吧,在這裏哭,被外人看了不好,出門在外,最謹記的一條就是,不要丟為師的臉。”

   徐經嗚咽了一聲。

   而後,他體會到了四輪馬車的舒適,坐在沙發上,他新奇的打開了車簾子,看著車窗外飛快掠過的街景:“新城真好啊。”

   “這是當然。”方繼藩坐在對麵,他的沙發更寬大,笑吟吟的看著徐經。

   徐經突然又心事重重:“恩師,學生……想問一件事,我們的腳下,當真是一個圓球嗎?”

   “為何這樣問?”方繼藩顯得詫異。

   徐經道:“壽寧候和建昌伯,畢竟和學生一同出海,若是這腳下的山川河流,還有汪洋大海不是圓的,那豈不是……豈不是……再也見不著兩位國舅了?”

   方繼藩心裏感慨,為啥地球是圓的呢,若是方的才好,這樣的話,那兩個狗一樣的東西,便連九死一生的幾率都沒有了!

   到了鎮國府,許多人熱烈的歡迎著這位師叔,人們對於徐經,有著一種超脫尋常的敬意。

   而這一日,徐經喝醉了。

   他自下海之後,便絕不喝酒,而今,隻幾碗米酒,便爛醉如泥。

   他掩麵大哭,蒙著臉的指縫裏,淚水嘩啦啦的流下來:“我該死,我真該死,都說父母在,不遠遊,我為人門徒,不能時刻侍奉恩師,還要教恩師操心,我徐經,不忠不孝……”

   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幾個師兄弟,眼眶都紅了。

   方繼藩木然的坐在首位,內心,還是有點懵的。

   這個世上的人,腦子都是什麽做的,這思維,我特麽的有點趕不上哪。

   方繼藩咳嗽:“衡父……好啦,不要哭了。”

   徐經雙肩抽搐,哭聲卻將方繼藩的聲音蓋住:“恩師……恩師病了,做弟子的,不能照料。恩師遇到了難處,做弟子的,不能排憂解難。恩師的喜悅,做弟子的無從分享,那恩師還要我這門生,又有何用?”

   唐寅忙是替他揩淚:“你能建功立業,恩師就已甚是欣慰了,恩師不求我們圖報的。”

   王守仁和劉文善、江臣都點頭。

   方繼藩:“……”

   我要圖報的啊,喂……喂……我下輩子還靠你們養老呢……

   方繼藩勉強擠出笑容,咳嗽一聲:“沒錯,為師就是這樣的人。”

   次日清早,徐經總算是恢複了正常,大清早的,來給方繼藩問安。

   方繼藩:“……”

   小徐同學顯然出海久了,對於方繼藩的生活習慣,有一些些的不了解。

   可方繼藩還是乖乖起來,倒是朱秀榮覺得奇怪,一麵給方繼藩穿衣,一麵囑咐方繼藩不要操勞。

   方繼藩在小廳裏,見了徐經。

   徐經給方繼藩深深作揖:“見過恩師。”

   方繼藩頷首點頭,已有人斟茶來,他呷了口茶,徐徐道:“清早來,隻是問安。”

   “今日聖上命學生去見駕,想來,是想要詢問圖霸四海之法,學生細細思量,還是問問恩師的建議為好。”

   方繼藩想了想:“你有什麽建議?”

   徐經道:“藩外的治理,是天大的難題,遺民流失海外,遠在萬裏,又要麵對疫病、土人以及佛朗機人的虎視眈眈,朝廷畢竟,距離他們太遠太遠了,一年兩年,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彼此之間,或許不會滋生嫌隙,可是二十年之後呢?”

   徐經又道:“最緊要的是,若是不派遣遺民,單憑結好土人,是無法控製四洋的,所以,必須派駐軍馬,建立城鎮,以中國為幹,而以四海為枝,那麽,這無數的人力,從何而來?他們一旦在萬裏之外,成家立業,那麽,還願效忠大明嗎?朝廷派出的鎮守官吏,對於萬裏之外的城鎮,並不了解,如何服眾?而若是提拔遺民為鎮守,又難保,不會離心離德,所以,學生才覺得,這是天大的難事。陛下以學生為四海都護府,可這都護府,隻是一個空架子……”

   方繼藩能明白徐經的感受。

   都護府好聽是好聽,可要做到控製四洋,比登天還難。

   比如大明的船隊,固然規模龐大,可在昆侖洲南部,若有一處大明的據點,這個據點的人口,如何利用,當地的遺民,願意效忠嗎?若是發生了反叛則那麽辦?要不要彈壓?可等到消息傳到了大明,那已經是一年之後的事了,等到大明調集了人馬,預備平叛,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打醬油了。

   還有那黃金洲,大抵也都是同理,一旦遺民們在那裏生活了兩代、三代、四代,他們與大明的親緣,自然漸漸淡薄、疏遠,人家在那兒,安生無比,又憑什麽,讓你遠在萬裏的衙門來管理。

   說白了,就是反叛的成本低,而管理的成本過高。

   這之中沒有取得一個平衡,所謂的製霸四海,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可若是不遷出大量的軍民,那麽大明在各地的利益,就更加難以保障了。

   方繼藩此時,卻是笑嗬嗬的道:“你呀,看來還是不及你的伯安師弟,知行合一,你已忘了吧?”

   “這……”徐經一臉羞愧。

   方繼藩道:“首先,需對遺民予以教化,無論他們在天下各個角落,都必須得有和中國一樣的價值觀,因而,孔聖人咱們得把他老人家的塑像,擦亮一些。”

   方繼藩無論對於聖人是什麽心思,卻也知道,孔聖人,是當今天下最大的共識。

   “當然,單憑這些,是不足以控製各洋的,想要讓人肯為大明效命,或者說,為中國效命,其本質,需要利益,而絕非隻是單憑的教化。何為利?中國的瓷器和絲綢,在黃金洲,哪怕是對未來的遺民,也是廣泛需要的,而他們未來,也勢必將在黃金洲開疆拓土,進行生產和農墾,他們的特產,亦需在中國方有銷路。這就形同於是水,水需流動起來,才可使利益均沾……就比如……西山建業……”

   “西山建業……”

   方繼藩耐心解釋道:“倘若朝廷任命一個小吏,去了黃金洲,這個小吏,肯盡心王事嗎?”

   徐經皺眉。

   方繼藩道:“他在萬裏之外,這小吏幹得好,幹的不好,都沒有人能夠看見,於是乎,他自然會敷衍了事,對於萬裏之外的上官,不甚上心了。”

   “可若是西山建業,派一個匠人,去了黃金洲,他會盡心嗎?”

   徐經不禁道:“這個……”

   “他會盡心的,因為他幹得好,開拓了市場,建業才能賺銀子,若是給予他合適的報酬,他定會盡心盡力,所以……根本之處,就在於,讓這些遺民,都進入一個體係,他們必須得依靠這個體係維持生計,種植棉花的地主需要它,因為隻有它,才能大量的收購它的棉花,開礦的礦主,也需要它,也隻有它,才能收購礦產。同樣,需要開作坊的人,需要它,因為沒有了它,就沒有人提供社會。與其用官府的力量,去控製四洋,不如用利益的紐帶,去將他們串聯起來。”

   徐經詫異道:“學生仿佛明白了什麽。”

   方繼藩笑嗬嗬的道:“明白了就好,你今日要去麵聖,為師還有一件事要托付給你。”

   徐經忙道:“恩師盡管吩咐就是。”

   方繼藩眼珠子轉著:“陛下的內庫裏,銀子不少吧,你想法子,說動他,將這些真金白銀,統統來錢莊儲蓄嘛,這銀子才能生出銀子來,不然,留在庫裏……會生黴的。”

   “啊……”徐經大汗淋漓,他有些不太自信。

   哪有皇家的銀子,都存去錢莊的。

   方繼藩道:“不要說是我提的,你去說。”

   “學生……”徐經汗顏道:“想辦法試試。”

   徐經帶著方繼藩的暗示,卻是似懂非懂的坐上了馬車。

   用商業的利益,將所有的遺民,串聯起來。

   可是……怎麽串聯呢。

   還有……如何鼓勵遺民們開拓進取呢?

   這……似乎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啊。

   馬車至午門,卻沒有停止,而是直接進入了奉天殿外停下,這是皇帝陛下親口下的旨意。

   準許徐經宮中行車。

   徐經至奉天殿,拜下,而此時,弘治皇帝與幾位閣臣,卻已在此等候多時。

   “愛卿不必多禮,平身。”

   徐經起身,已有宦官預備好了錦墩,徐經則欠身坐下。

   幾個內閣大學士,都審視著徐經。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徐卿家,朕敕你四海都護府,卿能明白朕的意圖嗎?”

   徐經正色道:“臣不敢妄測陛下聖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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