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自古多情空餘恨
  “怎麽會?”梅雪霽一下子坐起身來,熱切地望著她道:“以你的才情容貌,哪個男子見了不會動心?若果真無人求凰,不妨由我替你物色如何?”

   她的口沒遮攔大大出乎馮惜惜的預料,免不得得啞口無言、愣在當場。

   梅雪霽正在興頭上,哪裏會注意到她的尷尬,隻顧拉起她的手,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嗬嗬,這次我隨陛下出宮,隨行的是玄衣影衛的正負統領。一個叫鍾啟,一個叫耿飆。這兩個人可都是蓋世無雙的高手,年少未娶、前程無量。長的嘛,嗬嗬,各有千秋……”

   馮惜惜牽了牽嘴角,緩緩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不喜歡?”梅雪霽挑起眉思索了片刻,複又笑了,“哦,我知道了,惜惜想必不愛武將,喜歡風度翩翩的書生?嘻嘻,我又想起了一人,我們在齊州遇見了一位翁公子,聽說這次秋闈還中了榜眼,你看……”

   耳邊忽聽馮惜惜淡淡地一笑:“多承你費心了。”

   梅雪霽意猶未盡:“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馮惜惜不答,望向她的目光深邃而杳渺。她緩緩站起身來,憑窗而立,耳邊的青絲被微風吹拂,輕輕地蕩漾在肩側。

   “身為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嗎?”她的聲音依舊溫柔似水,但是卻分明帶了一絲悵惘和倔強。

   梅雪霽慢慢收起了笑,心中暗自咀嚼著她的話。

   身為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嗎……

   那麽,傳言是真的了,她果然立誓不嫁?

   二十一世紀,單身主義早已為世人所接受,女孩子即便選擇一輩子不嫁也被視為個人自由。然而,這是在遙遠的古代啊,相夫教子、傳宗接代,似乎是女人唯一的人生目標。眼前的這位女子,抱定如此不容於時代的激進想法,想必定有什麽特別的緣故吧?

   耳邊,馮惜惜的聲音低沉婉轉,帶著風一般的黯然輕歎。

   “……惜惜的母親,出生於望族世家,是栩寧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自幼蒙我外祖愛若掌珍,遣名師精心調教,十二歲上已是詩畫雙絕,名動京師。外祖本打算待及笄之後為她尋覓一個門當戶對的貴婿,誰料,我母親卻在一次出遊途中偶遇了一位書生。那書生雖家徒四壁,卻才華橫溢、文采風流。我母親愛他腹中錦繡,對他一見鍾情。外祖知道後暴怒如雷,將書生逐出栩寧,又把母親關入繡樓,遣人寸步不離地看守。誰知母親生性剛烈,一次次投繯跳井,以死相逼。外祖終是無奈,將母親趕出府門,從此斷絕父女之情。母親義無反顧,孑身而去。幾經輾轉與那書生相逢,一對苦命鴛鴦,自此結為夫婦。”

   梅雪霽慢慢地靠回到軟塌上,望著馮惜惜的背影,輕輕眨了眨眼:“那位書生,想必就是你的父親?”

   馮惜惜又是一聲低歎:“正是。母親與父親成親之後,夫妻恩愛,如魚得水。為了助父親赴齊州趕考,母親竟是不顧羞恥,做起了拋頭露麵的小販,每日裏攢下賣漿的錢,悄悄為父親備下川資。父親卻也不負期望,一舉高中,名列探花。捧了鳳冠霞帔前來迎接母親,夫妻二人揚眉吐氣,一同走馬入京……”

   一抹微笑綻開在梅雪霽的臉上,她輕輕打了個哈欠,用手揉了揉眼睛道:“真好,又是一段黃生與玉娘的佳話。”

   窗前的馮惜惜一愣,低低地冷笑幾聲,卻並不回頭:“是啊,才子佳人,良緣玉配。戲文中往往隻演到這裏便嘎然而止,可又有誰知道,玉娘和黃生今後的命運?……父親自高中之後,官運暢達,平步青雲。不久便位居高位,顯赫無及。然而,當日的脈脈真情,卻也隨著官位的提升而逐漸磨滅殆盡。不久,因著母親膝下隻有一女,未能為馮家承繼香火,馮府中便迎來了二姨太……天極縣令的庶出千金……數年之內,父親的小妾一個個地進門,府中鶯歌燕舞,熱鬧非凡。當父親的八姨太乘著花轎吹吹打打抬進府門的那日,萬念俱灰的母親,再也受不了傷心的折磨,在自己的房中偷偷用絲帶懸梁自盡了……當年,我隻有十歲。”

   梅雪霽伏在榻上,愕然無語。一時間隻覺得內心酸澀,眼眶也止不住地紅了。她悄然用衣袖拭了淚,慢慢閉上眼睛……沒想到,一段美麗的愛情,竟然會有如此悲慘的結局!當年的山盟海誓、生死相許難道竟然是浮雲泡影,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耳邊馮惜惜又是幽幽地一歎:“母親死後,我便孤獨地在馮府中長大,每日裏滿眼滿耳的,都是姨太太們爭風吃醋、相互算計奪寵的醜事。我實在是厭惡透了,也害怕透了……自那時起我便暗自誓,今生今世,絕不步母親的後塵,絕不讓任何男人有傷害我的機會!”說著,她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衣袖,秀美的雙目中罩上了一層薄霧,“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其實,白頭不相離的,為什麽一定要是男人?也許,隻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心……”

   她一邊說,一邊滿含期冀地回過身來,卻驀地現梅雪霽頭倚繡枕,雙目微閉,似已墜入沉沉的夢想。

   她無奈地笑笑,輕出了一口氣:“這丫頭,怎麽如此貪睡?”心裏暗暗埋怨著,卻又情不自禁地悄悄走過去,抓起榻邊一領雲絲鬥篷想為她蓋在肩上。待靠近了,卻忽見梅雪霽長睫微眨,眼角掛著一粒晶瑩的淚水。她身子一滯,心中頓時柔情鼓蕩,忍不住半跪在榻前抓起她的手,愛憐地貼在唇上,一邊親吻,一邊柔聲低喚。

   “霽兒……”

   驀地,麵前的人兒睜開雙眼,烏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緊了她,片刻之後,她的臉倏地紅了。

   “你,你幹什麽?”她的聲音帶著驚怕,仿佛被火炙一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霽兒,我……”馮惜惜心跳如鼓,一張臉也是漲得通紅。

   樓梯上,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馮惜惜立即直起身來,渾身僵硬著回過頭去。卻見侍琴托著茗壺茶盞拾階而上,笑盈盈地屈膝一禮,將手中的托盤擱在軟榻邊的小幾上。

   “主子和馮小姐聊得盡興,想必口渴了吧?”侍琴一邊說,一邊倒了茶遞給梅雪霽。

   梅雪霽木然接過,掀開盅蓋啜了一口香茗,茶香清逸,繞齒甘甜。滿心的錯愕與慌亂這才稍減。

   猶豫再三,她還是沉下臉來向馮惜惜下了逐客令:“天不早了,馮小姐還是快回府吧。”

   “是。”馮惜惜匆忙答應著,抬頭望了她一眼。縱然是麵無表情,但看她頰邊猶帶的紅潮,依舊可以想見她內心的羞惱和惶恐。馮惜惜低歎一聲,默然轉過身,匆匆下樓而去。

   侍琴覺出了她二人之間的尷尬,不由得有些驚奇:“小姐,您和馮小姐怎麽了?”

   梅雪霽不答,翻身從軟踏上下來,略帶懊惱地將手中的茶盞擱在幾上。

   “小姐?”

   梅雪霽蹙了眉,心中煩躁頓起,歎了口氣道:“沒事,別問了。”說著,拔腳就往樓下走。

   侍琴緊緊地跟上:“您要去哪裏?”

   “我心煩,要去園子裏走走,別跟著我……”

   落日的最後一點餘暉蜿蜒在太液池上,仿佛一條銀紅色的絲帶閃耀著柔光。秋色已杳,對岸的群山上早已沒了蒼翠,放眼過去,到處是一片蕭瑟與蒼茫。

   梅雪霽裹緊了身上的鬥篷,沿著蜿蜒的九曲木橋,緩緩地走著,聽任清寒的風撩起她的長,在耳後輕舞飄蕩。

   在粼粼的水波中,莫名其妙地又浮現了馮惜惜嬌美的麵容。“霽兒……”她輕喚,抓起她的手在唇邊吻著。

   胸臆中驀然濁氣翻湧,她一手攥住領口,一手扶著橋欄,禁不住幹嘔了起來。嘔了幾回,什麽也吐不出來,身子卻早已綿軟無力。她隻得抓住欄杆坐了下來,望著池中自己的倒影,幽幽地歎了口氣。

   今日生的事……唉,真是顛倒!

   誰曾想過,柔情似水、美麗如月的馮惜惜,竟然真是……

   是也便罷了,她偏偏還看上了自己!

   這種事,恐怕誰碰見都會方寸大亂,而且有點惡心吧?今後,叫她如何再與馮惜惜相處?

   她搖了搖頭,想把方才見到的一幕從腦海中甩掉。不料,馮惜惜的聲音又如同魔咒一般地在腦海中響起。

   “……自那時起我便暗自誓,今生今世,絕不步母親的後塵,絕不讓任何男人有傷害我的機會!”

   唉,怪不得她拒絕了太後、怪不得她立誓不嫁、怪不得她對男人不屑一顧,卻原來身為尚書府千金的她,竟然有如此辛酸而悲慘的家世……

   梅雪霽慨歎著立起身,沿著九曲橋繼續向前走。殘陽盡收,天色也漸漸地暗了下來。梅雪霽抬起眼,現自己已然置身於冷香亭畔。亭側的菊花早已開到盡頭,蕊冷香銷,讓人不由心生淒涼之感。

   梅雪霽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知不覺,好像已經走了很遠。還是回去吧,一會兒雲灝就該下朝了,還是去陪他晚膳吧,也許見到他,心中的煩悶就會少一點……

   她停住腳步,正想回頭。忽聽得身後有人小聲地叫了一聲:“梅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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