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明月愁心夜郎西
  齊雲灝抬起頭,凝望著雲霄間展翅南飛的一群大雁,半晌沉默不答。

   “陛下……”馮正清又是一聲低喚。

   齊雲灝倏地回轉身來,雙眼緊盯著他道:“那麽,以馮卿的意思呢?”

   “臣……”馮正清踟躕片刻,垂下了眼簾,“臣以為,兩國聯姻,未必不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

   身側,傳來幾聲冷笑,卻是一直枯坐無語的齊天馳放下手中的茶盞,露出了滿臉的譏嘲。

   “我天啟怎麽了?必定要犧牲皇族成員的一生幸福去換得所謂的和平嗎?”

   一向溫和淡定的澄親王忽然出言犀利,讓馮正清不由愣住,呆望著他說不出話來。

   齊雲灝的目光黯淡了一下,卻還是含笑望著他問道:“不知十八叔對此有何見地?”

   齊天馳側過頭,擱在膝間的左手緊緊捏成一個拳頭:“花剌的狼子野心、羅臻措的奸猾狡詐陛下不是不知道。大戰當前,他們忽然屈膝求和,其間必有緣故。難道陛下不怕將公主嫁去花剌,反成了他們牽製天啟的一個人質?”

   齊雲灝的嘴角牽動了一下,卻並不答話。

   一旁的馮正清長揖到底:“啟稟陛下,臣早已對花剌此行的目的進行了暗查。據悉近來花剌國內不甚太平,現任可汗阿都江接替王兄溫圖錄之位,統治花剌近十年,如今身染沉屙,日漸衰弱。可汗之位成了族中子弟爭奪的目標。其中,勝算最大的就是羅臻措口中的二皇子納夕。此人實為溫圖錄之子,在其父故世之後,母親按照蠻俗下嫁阿都江,他也由此變成了花剌宮廷的二皇子。聞說此人狡慧機智,野心勃勃。花剌舊臣皆為他收買,對其推擁備至。另一位奪位的熱門是阿都江的親生兒子,五皇子格爾齊平。其母為阿都江的寵妃絡平氏,據說絡平一族在花剌影響極大,朝中文武重臣大多出此門中,掌握著花剌一半的命脈……據此,臣大膽揣測,羅臻措此行的目的,一方麵是要通過聯姻及和談來提高二皇子納夕的聲譽地位;另一方麵,也是為日漸紛亂的花剌政局爭取緩衝的時間……”

   齊天馳聞言勾起唇角:“如此,我們天啟若是下嫁了公主,豈非幫了花剌一把?”

   馮正清搖頭道:“非也。公主下嫁,雖對花剌有利,於我天啟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通過這場聯姻,至少能為我們爭取數年的和平,在這數年之間,我們正可以乘機充盈國庫,整頓軍隊。待準備充足之後,再執戟論戰不遲。”

   “嗬嗬……”身側傳來一聲冷笑,馮正清回頭一望,卻見澄親王齊天馳正斜睨著他,目光凜冽陰冷仿若冬日的寒霜。

   “尚書大人好算計。但你是否想過,萬一花剌娶了公主之後卻撕毀合約,翻臉無情該怎麽辦?即便真用聯姻換得邊境數年的安定,然而數年之後呢?在花剌和天啟開戰之際,我們的菀柔公主將落入何等的境地?大人莫非忘了,菀柔公主是先皇的愛女,陛下唯一的胞妹?”

   他一聲聲追問尖厲如刀,逼得馮正清啞口無語,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得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靜聽的皇帝。

   “陛下,這……您看……”

   齊雲灝肩頭一顫,慢慢地在身後的椅子上坐下。麵色沉鬱、嘴角緊抿,微眯的雙眸中翻滾過萬千情緒。

   是啊,兩國聯姻固然能為天啟爭取厲兵秣馬的時機,消解國內現存的重重危機。然而,這一切卻要以蘿蘿一生的幸福為交換。金枝玉葉的她,從來都是在萬千寵愛裏長大,何曾見識過雨雪風霜?更別說,拋家棄國、遠嫁敵幫……這一份淒涼苦楚,嬌弱率真的她如何能夠承受?

   然而,若是不嫁,白白地錯過和談的機會,讓戰火轉瞬間彌漫西北邊境,他又該如何向百官和黎民交待,如何對得起江山社稷?

   想到這裏,他搖搖頭,目光深邃而遙遠:“容朕細想吧,聯姻是大事,不能倉促定奪。何況,在朕的心中,國事、親情,那一頭都沉重如山……”

   “主子慢跑,小心濺濕了裙子……”一高一低的呼喚從花間的石徑傳來,隨即,劈劈啪啪的腳步聲漸漸地由遠而近。

   明琪止住步子,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但見若有似無的蒙蒙雨絲中,有一抹嬌俏的身影輕靈如風般地沿著石徑一路跑來。深紫色的寬袖絲袍上,金絲繡製的牡丹在雨中散放著華美的光芒。粉紅的芙蓉臉上,靈動的眸子清澈如水,有一縷秀被雨沾濕了,粘在她如月的彎眉上。

   身後一名緋衣宮女高舉著綢傘緊跟著她,一邊跑,一邊無奈地喘著氣:“等一等啊,主子,小心天雨路滑……”

   那女子一頭鑽進了臨水的九曲回廊,笑著抖了抖身上的雨滴,回頭打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這點小雨怕什麽?”

   明琪的唇邊不由得帶上了淺笑,趕緊走上前去,朝她深深地一揖道:“拜見梅小主。”

   梅雪霽聞聲回眸,見是明琪,立即含笑點頭:“是明公公,真巧,我正要去你們翔騖宮找蘿蘿。”

   明琪一愣,隨即麵露喜色:“是嗎?太好了,奴才恰巧也是奉了殿下之命來請您呢。”

   梅雪霽偏過頭,眼中含著三分趣味,“她請我何事?莫非又是下棋?”

   明琪搖了搖頭,目光黯淡、欲言又止。

   “唉……您還是先去吧,去了就知情了。”

   雲紗帳幔,繡金芙蓉。倚枕的玉顏憔悴,如水的雙眸早已哭得通紅,唯有緊抿的嘴角依舊含著不屈的倔強。

   梅雪霽望著齊雲蘿悲苦欲絕的麵龐,一時惶亂無措。

   “這……也許隻是傳言吧?雲灝他,他哪裏舍得了你?”

   齊雲蘿閉上雙目,兩串晶瑩的淚水順著她蒼白的麵龐滾滾而下。

   “我在他心中,哪裏敵得過江山社稷?縱有不舍,幾番權衡之下,想必也隻有……”

   “不,”梅雪霽打斷她,“雲灝重情重義,心裏又最疼你這個妹妹,我想他一定不會將你遠嫁花剌的!”

   齊雲蘿聞言愣愣地望著她,良久之後,忽然“哇”地哭出聲來:“霽兒,我該怎麽辦?若是皇兄狠下心來真的答應了花剌,我,我寧願去死!”

   梅雪霽擁住她,止不住怦然心跳……是啊,雲灝是個慈愛的兄長,但他更是個憂國憂民的皇帝。萬一兩頭權衡之後,他真的決定犧牲蘿蘿的幸福,那該怎麽辦……

   忽然之間,她心念一動:“對了,你何不去求太後?太後最疼你,想必不會袖手旁觀。”

   齊雲蘿不語,伏在梅雪霽的懷中哭得更是淒切。

   “唉,別提了,”一旁的明琪搖著頭,遞過來一方絲帕,“殿下就是從太後娘娘的承恩殿出來,才哭成這樣的……”

   梅雪霽一愣:“太後娘娘是蘿蘿的親生母親,難道對此坐視不理,任她遠嫁番邦?”

   明琪無奈地歎了口氣:“唉,您也不是不知道。咱們太後的心性,最是克己複禮、深明大義,將國運社稷看得比什麽都重。縱然疼愛殿下,卻是心如鐵石,任殿下痛哭哀求,左右不肯出麵勸說皇上放棄和親。”

   梅雪霽呆呆地望著他,一時間愁腸百轉,腦子裏亂成一團。

   忽然之間,隻聽“噗嗵”一聲,卻見明琪直挺挺地朝她跪下,雙手撐地,“咚咚”地扣起了響頭。

   “梅小主,求您救救我們殿下!”

   梅雪霽一驚,忙不迭地放下懷中的齊雲蘿,跨前一步去扶他:“明公公休要如此,這事連太後都……我,我哪裏有這個能力?”

   “您有!”明琪抬起頭,滿眼是熱切和希冀的光芒,“您是陛下最疼愛的梅小主,我天啟未來的皇後娘娘,您的話對陛下至關重要……”

   “霽兒……”一旁的齊雲蘿也悄然跪倒,聲音哽咽,雙目中淚影婆娑,“念著我曾放你出宮的情份,你一定要救我……”

   “蘿蘿,快起來。”梅雪霽扶住她的雙臂要將她拉起來,誰知她卻仿佛生根一般地伏在地上,幾番拖扯,卻哪裏撼得動她分毫?

   梅雪霽心中又急又苦,眼眶也不由得紅了。無奈之下,隻得放開齊雲蘿,慨歎著不住搖頭。

   “唉,你何必如此?我……我又沒說不幫你。”

   “霽兒?”齊雲蘿驀地抬起一雙淚眼,神色間帶了一抹驚喜,“你真的願意幫我?”

   梅雪霽苦笑:“我空有意願,卻毫無頭緒。”

   齊雲蘿擦幹淚水從地上站起,伸手從自己的雲鬢間拔下一枝玉釵,猛地敲在床欄上斷成了兩截。

   “你將這個給皇兄,就說下嫁番邦之日,便是蘿蘿玉石俱焚之際。”

   梅雪霽默然接過,小心翼翼地用絲帕將兩截玉釵包好,揣入懷間。

   “對了,”她回頭問明琪,“朝廷許諾何時答複花剌使者?”

   “就是今日,”明琪抬起頭來,疏朗的雙眉不由自主地緊鎖:“這會子,想必那羅臻措已經上了金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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