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乍臨風霜愁客路
  梅雪霽放下手中的茶盞,唇角不由漾起了一彎苦笑。

   “照這樣說下去,一時半會兒可說不完,要不這樣吧……”正說著,她一眼瞥見了人群中的紫纓,於是笑著向她招手,“紫纓,將我的書稿拿來。”

   紫纓答應著撥開人牆擠了進來,將書稿遞到她的手上。梅雪霽翻著書稿微微一笑:“我已經將這個故事編成了戲文,你們既這麽入迷,不如分別扮了故事裏的人物,豈不有趣?”

   一番話說得冷香亭內外霎時一片歡騰。蘿蘿容妃之流欣喜踴躍自不必說,連清心恬淡的宜妃也是禁不住地點頭,那些圍在亭外的宮女太監們更是肆無忌憚地拍起了巴掌。

   一直坐在角落默不出聲的如妃吳霜這時也仿佛如夢初醒一般地抬起眼來,與身側的馮惜惜對視一眼,微挑的一雙鳳目中泛起了點點光芒:“若得親身扮演戲中人物,霜兒此生……便無憾了。”

   馮惜惜聞言一笑,內心亦是大有同感,免不得立起身來朝梅雪霽盈盈斂衽道:“惜惜多承小主相邀前來品鑒紅樓故事,隻是,這一聽卻已然上癮,如今深陷其中、欲罷不能。故而懇請小主莫嫌惜惜粗蠢,排戲之時萬望算我一份,即便扮演一個丫頭惜惜也心滿意足了。”

   梅雪霽笑道:“馮小姐過謙了,依照你的才情扮相,必定要挑了大梁才行。”

   一旁的齊雲蘿著急地打斷她們道:“你們別這樣從容揖讓了好不好?霽兒快快說來,到底誰扮演誰?”

   梅雪霽眼波流轉,輕笑著咬住下唇:“其他人說不好,依我看,宜妃娘娘扮寶釵、如妃娘娘扮演黛玉卻是再合適不過的。”

   “哈哈,太好了,我也是這樣想的!”齊雲蘿興奮不已地立起身來,“我喜歡探春,大家不許和我搶!對了,容妃你呢?趕緊說出來,免得到時候落了空。”

   妃秋波閃爍,凝神細想片刻,用衣袖匆匆掩了口道:“要不,我扮晴雯可好?這部書中我獨愛晴雯,嘻嘻……”

   齊雲蘿“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嗬嗬,晴雯可是丫環啊,不過那孤清的性子倒是和容妃姐姐有些相象。對了,霽兒你演什麽?”

   “我?”梅雪霽一愣,“我隻管編戲,演戲的事可別扯上我……”

   “不行不行,說好大家同樂的,你休想逃得過去。”齊雲蘿眼珠一轉,忍不住笑出聲來,“嗬嗬,我看你演那個史湘雲倒正合適。”

   “好好好,”容妃和如妃撫掌附和:“霽兒的個性正是與湘雲一般無二。”

   歡笑聲中卻聽宜妃輕輕問了一句:“那麽,讓馮小姐演什麽?”

   眾人收了笑,目光都落在了馮惜惜的身上。但見她一身家常打扮,滿頭的青絲隻挽了個簡單的小山髻,上麵斜插著一枝赤金八寶扁簪。蛾眉淡掃,秀目流光,與平素舞台上熠熠生輝的青衣花旦相比,更有一番清新淡雅的韻致。

   馮惜惜用眼掃了一圈眾人,麵上不禁帶了些羞澀:“其實惜惜心裏,早有一番癡想。素日在戲台上隻扮女子,今日倒想和梅小主討一個男角試試……”

   梅雪霽聞言一驚:“你要扮寶玉?”

   “正是。”馮惜惜抬起頭來,“懇祈小主成全。”

   梅雪霽一樂,正要答話,忽聽亭外有人通報:“瑾妃娘娘到。”

   一陣悠揚的佩環聲響過,人群倏地讓開了一條道。瑾妃秦洛裳在兩個宮女的攙扶下姍姍而來。

   梅雪霽呆呆地望著她……今日的她出人意料地妝扮淡雅,鴉黑的墮馬髻上,零星插著幾枝蜜桃色的琺琅珠花,身著一襲藕荷色織羅廣袖衫,束胸的月白長裙垂下湖藍的飾帶隨著步履輕輕飄起。縱然身著寬鬆的裙衫,卻依然無法遮蓋她微微凸起的小腹。她一步步地朝她走來,帶著孕婦特有的嬌慵和嫋娜,素白的纖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搭在隆起的腹部上。

   梅雪霽垂下眼簾,芳心不由自主地沉沉墜落……她知道,這時候她應該假裝對一切視而不見,繼續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但是,為什麽笑容還是不可抑製地從她的唇邊隱退,濃濃的苦澀和酸楚在口中洶湧泛濫?為什麽她藏在桌下的手在微微顫抖,縱然捏緊拳頭卻依舊無法停止……帶著深深的懊惱和自責,她垂下眼簾,用指尖悄悄捏緊了膝間珍珠色的緞麵襇裙。

   瑾妃停下腳步,笑盈盈地四下福了一福道:“各位姐姐妹妹辛苦了,聽說大家正為太後千秋準備賀禮,洛裳雖礙於身孕無法參與,卻也思量著來盡盡心。”說著,她回頭向身後招了招手道:“端上來吧。”

   話音未落,卻見數位綠衣宮女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上皆用黑漆刻花托盤托著大紅的食盒,進得亭來,悄然分列兩旁垂侍立。

   瑾妃笑道:“近來秋燥,洛裳特地讓禦膳房燉了些龍頭白燕來給姐妹們嚐嚐,雖然是粗陋東西上不得台麵,多少也是洛裳的一點心意,還望各位莫要嫌棄啊。”她說著抿了抿嘴,揮手讓侍女們將食盒內的玉盞一一端到眾人麵前。

   燕窩之中,龍頭白燕當屬極品。玉盞內,晶瑩的燕窩如同初融的冰雪,在杏仁汁內飄浮蕩漾,誘人的甜香陣陣襲來。

   梅雪霽手持羹勺,卻久久不曾落下……瑾妃的刻意殷勤,讓她頓覺手足無措。

   自從出宮之後,她與齊雲灝兩心相印,沉浸在無比的甜蜜之中。戀愛讓她幾乎盲目,從決定隨他回宮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內心深處選擇了無視……無視他的過去、無視他身後眾多的嬪妃以及宮苑內外處處湧動的紛紜爭鬥……

   然而,直到瞥見瑾妃擱在隆起小腹上的那一隻手,她才猛地被鑽心的疼痛刺醒,無處可逃、無處可避……那腹中的,是雲灝的骨血啊……

   冷香亭內不知為什麽陷入了一片沉寂。許久,還是宜妃淡淡的一笑,打破了隱約浮動的尷尬。

   “多謝瑾妃妹妹費心了,這龍頭白燕的滋味真是不錯呢。”

   瑾妃回眸一笑,眉眼間媚態橫生:“是嗎?姐姐喜歡就好。”說著,她一瞥梅雪霽,故作驚訝地道:“咦,霽兒妹妹怎麽不吃?莫非不合口味?妹妹替我們夜夜伺候皇上,最是辛勞不過了,正該多多進補才是。嗬嗬,還是吃一些吧。”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三分的嬉笑,卻讓亭中在座的眾人各個變了顏色。

   梅雪霽心頭一跳,微微地閉上了眼睛。胸中湧起萬千滋味,眼前不由浮現起齊雲灝墨玉般漆黑的眸子,和唇邊那抹深情的笑。

   “霽兒,雖然我的過去配不上你的純潔,但是我卻願意用今生唯一的愛來補償……”眼眶驀地一紅,萬縷柔絲化成了暖流在胸中翻湧。

   “雲灝,”她在心裏柔聲低喚,“為了你,我願意永遠盲目下去”……

   百轉千回之後,她勉力啟齒一笑:“多謝瑾妃娘娘。”

   九月的栩寧尚是秋風送爽,丹桂飄香的和煦天氣。而此時遠在千裏之外的西北邊陲韓州卻已然進入了天寒地凍、萬木凋零的季節。

   一夜北風緊,帶來了漫天飄飛的鵝毛大雪。韓州城外的留君客棧周圍,早已是一片白莽莽的冰雪世界。

   “吱呀……”一聲幽響傳來,從客棧二樓的一扇房門中,露出了一張年輕女人的臉。那女子約摸十**歲年紀,眉目婉麗,青白的瓜子臉上殘留著隔宿的脂粉。她一邊探出頭來朝四周小心張望,一邊用手攬緊了懷中的包袱。

   靜夜的客棧仿佛一座空城,聽不見一絲聲響。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抬手略略整理了一下淩亂的頭,就要提裙跨出門去。

   “站住!”身後有冷冷的聲音傳來。她驀地一驚,待回頭時,卻現自己的主人秦洛泉正叉著手立在屋子正中。

   此時的他已養了滿臉的絡腮胡子,原本飛揚俊美的麵容不複可見。跳躍的燭光將他的五官籠罩在濃濃的黑影之中,看上去既憔悴又陰冷。

   “窈娘,你要去哪裏?”他用手扶了扶披在肩上的大毛風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窈娘低下頭,一顆心幾乎撲騰到了嗓子眼:“我……我去解個手。”

   “嗤……”秦洛泉冷冷地一笑,用眼打量她身上厚厚的棉襖和懷中摟著的碩大包袱,“去解手需要這樣打扮?哼,還帶著行李?”

   窈娘無語,眼看著秦洛泉朝她步步逼近。

   秦洛泉低聲說著將房門關緊,用手抬起了她的下巴:“女人,你想逃離我?”

   窈娘渾身輕顫,在他凜冽的注視下止不住地淚如雨下。膝彎驀地一軟,她對著秦洛泉跪了下去。

   “公子爺,您放過我吧。這裏天寒地凍、滿目荒涼,窈娘實在過不慣,不敢再往前走了。求公子爺放我回去吧……”她一邊說,一邊啜泣著抱住了秦洛泉的雙腿。

   耳邊呼地風聲頓起,一隻大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拎了起來。她驚恐地抬頭,卻看見了一張狂怒的臉和一對紅的眼睛。

   “你過不慣?你當你是誰?你不過是我秦家的家生奴才,我秦大少爺暖床的婢妾!這一路上亡命奔逃的苦楚,我都尚且熬著,你這賤人憑什麽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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