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悵然回首無歸路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夜半的深宮,靜謐得可以聽得見心跳的聲音。身上的痛楚隱隱地傳來,梅雪霽半撐起身子,斜倚在床頭的蜀錦靠墊上。身邊的男子雙目緊閉,微微地打著輕鼾。麵對他平靜安詳的睡相,很難想像不久前的他曾那般狂蕩,企圖用洶湧澎湃的帝王之愛來征服她,時而柔情、時而粗野,直到……榨幹她身上最後的一份體力。

   “朕的霽兒……”自始至終,他一直在她耳邊低喃著這句話。此時回想起來,他的聲音讓她的心頭一陣陣地懼怕。

   她是他的嗎?

   難道,她真的要在這深宮內院中渡過一生,成為他眾多妃嬪中的一個,成天算計著和後宮的女人們爭妍奪寵,惴惴不安地等待他的臨幸?此刻,他滿眼是對她的寵愛。但是誰又知道,這份寵愛能維持多久?也許,數日之後,她就會如同一個被玩膩了的布偶,被他無情地拋在一邊……。

   不不,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雖然穿越不得已、雖然入宮不得已,她心裏至今尚存一息夢想之火,那就是——變成一隻自由的鳥兒飛出這高高的椒牆,去宮外的青山綠水間展翅翱翔!

   “劈啪”榻前仙鶴銜芝的青銅燈台上,爆開了一朵大大的燭花。柔媚的燭光霎時照亮了淡金色的帷帳,對麵彩繪床屏上的金箔也妖嬈地泛著光。光影中勾勒出一個小小窈窕的身影,頭戴攢珠鳳冠,眯起眼嬌笑著,那閃亮的金箔便是她身上的青鸞鳳袍。

   梅雪霽的呼吸頓時停止了——《龍鳳諧》!

   在她被“誘拐”來天啟王朝前的那天,她曾在博物館的紫檀千工床前久久駐目。那床上繁複精致的雕刻早已被她看得爛熟於胸。眼前這木雕的美人,分明就是那床屏上刻的《龍鳳諧》故事上的皇後,身姿、神態、眉眼衣飾分毫不差。

   梅雪霽的心“嗵嗵”跳著,她從床頭跪起身,用微顫的手去撫摸床屏上的雕刻。記得當日她曾好奇地現了雕刻上的一點小小瑕疵——正中那隻翱翔在半空的鳳凰左翅刻了七支羽翎,右翅卻隻有六支。

   “一、二、三、四、五、六……”激動的淚花頓時凝滿了她的雙眼——是它,真的是它,誘拐她來天啟的就是它!

   梅雪霽全身顫抖著抬起了頭,在她穿越的最後一刻,她曾看見從床頂的黑色圓盤中射出一道強光,就是這道強光把她帶到了這裏……。那麽,如果同樣的事情生,是不是就意味著她也許有可能回去……

   “帶我走吧,求求你!”她仰頭低喃著。

   ……………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

   齊雲灝被一陣低低的抽泣聲驚醒。他睜開眼睛,卻現梅雪霽正跪在禦榻的中央,仰頭對天呢喃著什麽,臉上晶瑩的淚水仿佛暗夜的露珠一般閃閃光。

   胸中湧起一陣柔柔的痛惜,他坐起身來,一把抱住她。

   “霽兒,你怎麽啦?”

   梅雪霽回過頭,目光惶惑著,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齊雲灝俯身吻幹她臉上的淚,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溫暖而寬闊的胸膛上,柔聲哄著:“別怕,霽兒,有朕在你身邊。”

   “沒有黑盤、沒有光……我回不去了!”梅雪霽伏在他懷中哭得淒涼。

   齊雲灝沒有聽懂她的話,但是她臉上深深的絕望卻刺痛了他的心,麵對她的哀慟他手足無措,隻有把她摟得更緊。

   “不要回去,乖,永遠留在這裏陪著朕,好嗎?”

   寢殿一角的落地銅鏡中,映出了梅雪霽的麵龐。

   鴉黑的如雲的髻上斜插一枝金絲纏繞的鏤花步搖,鮮紅如瑪瑙的珊瑚圓珠點綴其上,一粒粒大小均勻的乳白色東珠串成長長的瓔珞,顫悠悠地遮住了半邊的臉頰。鬢邊壓著的一朵淡粉絹花為她略顯蒼白的麵容多少增添了幾分血色。被宮女們精心修飾過的眉眼盈盈欲訴,仿佛含著一汪春夢。

   “真美。”侍琴呆望著鏡中的人兒讚歎著。

   “那還用說,”身側的宮女紫瓊把一副紅寶石鑲花耳環戴到梅雪霽的耳垂上:“我看九天的仙子也不過如此了吧?難怪萬歲爺聖眷至深。”她說著,用手捂了嘴輕輕地笑著。

   梅雪霽眼裏的光彩霎時黯淡了下去,她低歎一聲別過頭,不願意再朝銅鏡多看一眼。

   紫瓊沒有注意到她神色間的無奈,依舊興致勃勃地從侍琴手裏接過一領淺粉色的薄衫,披在梅雪霽的身上,嘴裏繼續嘟噥著:“奴婢入宮五年了,說真的,還從未見過皇上對哪位娘娘如此寵愛呢!咱們的萬歲爺對梅主子,嘖嘖,真是用心備至。別的且不說,單說今日的這身穿戴,便是萬歲爺上朝之前親口吩咐讓奴婢們備下的。主子,您瞧,”她伸手輕挽起她的衣袂,“這件薄衫可不是尋常絲帛裁製的,聽說用的是西南雲昭國進貢的嫋雲羅。整個宮中總共也隻得兩件,一件賜給了莞柔公主,一件賜給了您。”

   梅雪霽低頭打量自己身上的嫋雲羅衫子——果然名副其實,柔如春水、輕似晨煙。有一枝嫣紅的櫻花在肩側繽紛地盛開著,飄下如雨的落英,散漫地灑滿了袍袖、衣擺。

   依稀記得以前聽籮蘿提過,雲昭國的皇宮中養著一種名喚花奴的蠶,每日隻以各色花瓣為食,吐出的絲也是五色的,還帶有天然的優雅花香。隻是,這種蠶極為難養,吐絲也甚是罕見,故而用這種蠶絲織成的嫋雲羅為稀世珍品,被南昭宮廷視為國寶…………

   “主子您知道嗎?瑾妃娘娘惦記這件嫋雲羅好久了,幾次開口同萬歲爺要,萬歲爺就是不給……嘻嘻。”紫瓊捂著嘴笑了。

   梅雪霽臉色驀地一變,心頭剛剛湧起的一絲暖意霎時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又是沉甸甸的煩悶與無奈。

   “侍琴,”她轉過身,徑自朝門外走去:“我心亂得很,你隨我去太液池邊走走。”

   “是。”侍琴輕聲應著,匆匆與紫瓊交換了一個詫異的眼神,趕緊跟上她的腳步走出了掬月閣。

   晚春時節,太液池畔涼風習習。幾叢粉白的繡球熱鬧地盛開著,成群的蝴蝶在花間翩躚翻舞。梅雪霽找了花叢中的一張青石長凳坐下,手托著腮呆呆地凝望著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麵。

   事到如今,究竟應該何去何從?要留在宮中享受這番錦衣玉食嗎,焉知這金製的樊籠不會折斷她欲飛的羽翅?眼下皇帝對她百般疼愛,事事照料周詳、小心討好。她不是個鐵石心腸的人,看在眼裏多少也有些感動。但是,感動歸感動,這深宮畢竟不是她想留駐的地方。所以,他對她越是上心,就越加重了她心頭的負擔。

   無論如何,還是要想個辦法逃出宮去啊……

   “呦,這不是梅雪霽梅姑娘嗎?”身後傳來一陣笑語,柔媚中帶著凜冽。

   梅雪霽回過頭,卻見瑾妃秦洛裳俏生生地立在一叢繡球花後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梅雪霽趕緊站起身來,對她盈盈萬福道:“叩見瑾妃娘娘。”

   瑾妃的目光落在梅雪霽身上的那襲嫋雲羅薄衫上,先是微愣,隨即惱怒的暈紅從麵頰邊一閃而過。

   “不敢,我可當不得你喚一聲娘娘。”她麵上依舊含笑,目光卻早已冰冷:“聽說你搬去了掬月宮,那可不是像我這等平庸的妃嬪可以涉足的地方。也許,過不了幾日,我該向你行叩拜之禮啦。”

   梅雪霽臉上一紅,頓時有些尷尬,立在那裏不知該怎樣回複才好。

   隻聽得瑾妃繼續冷笑一聲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算計倒是一流。這假毀容真邀寵、以退為進的招數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說著,她閑閑地拋過一眼,似笑非笑地盯著她。

   梅雪霽的心猛的一沉——是了,這就是別人眼中的她。在勾心鬥角、爭妍奪寵的深宮世界,這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又有誰會相信她真的不在乎所謂的聖眷榮寵、又有誰會相信她真的一心想逃…………罷了,何必解釋,費盡心機也堵不住悠悠眾口,還是由他們說去吧。

   想到這裏,她輕歎一聲,對瑾妃淡淡笑道:“娘娘責備得是。隻是眼下雪霽微有些俗務在身,先行拜別了,改日再赴娘娘的長春宮候教。”說完略一施禮,拉起侍琴要走。

   忽然,從秦洛裳身後繞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氣勢洶洶地幾步衝到她們麵前,張開雙臂攔住去路道:“好大的膽子!娘娘沒讓你們走,你們怎麽敢走?”

   梅雪霽停下腳步,苦笑著回道:“不知娘娘還有什麽吩咐?”

   瑾妃瞥了她一眼,緩緩地找了處石凳坐下,微笑著一字一句地說道:“吩咐不敢當,隻是有一句話提醒你記住——不要以為眼下隆寵無及便熏熏然忘了自己的斤兩。君恩如水,你能持寵多久?仔細有朝一日恩斷愛弛後落得個灰溜溜被逐回柔福宮的下場……。”

   “住口!”身後的花間小道上傳來一聲嗬斥,聲音不大,卻仿佛冬日的疾風般冰冷。瑾妃渾身一顫,定睛看時,卻見齊雲灝大踏步朝這裏走來。年輕的君主身穿月白色蜀錦便服,頭上的蟠龍金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之同樣閃亮的是他的一雙眸子。隻是,那眸光卻冷得像冰、像雪、像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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