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芳溪畔閑院落
  侍琴愣了一下,隨即乖乖地扶著他的手臂從樹上跳了下來。齊天弛眯起眼,望了一下正在樹梢頂上飄搖的風箏,輕提了一口氣,縱身向上飛去。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再落到地麵時,手裏已經多了一隻銀色的紙鳶。

   他理了一下風箏長長的垂線,仔細端詳著它——圓頭、翹尾、堅實的雙翼、身上遍布狹長的方塊,看起來好像是一麵麵的窗戶。

   “這是什麽?”他抬起訝異的目光,凝視著麵前的少女。

   “這是……”少女的臉上又是一陣紅,“這是飛機。”

   “飛機?”齊天弛更驚奇了:“飛機是什麽?”

   “飛機就是………”少女秀眉微蹙,為難地試圖解釋,最終有些不耐煩了:“是我胡亂畫來讓工匠紮的。這位公子,可以將我的風箏還給我嗎?”她的聲音帶著幾分薄惱。

   齊天弛微微一笑,把手裏的風箏遞到了她的手中。在少女伸出皓腕接過風箏的一刹那,他依稀看見了風箏背後用朱筆描的一個“梅”字。

   少女把風箏交到侍琴的手中,微笑著對齊天弛盈盈一拜道:“多謝公子援手,小女子在此謝過。”

   齊天弛趕緊深深鞠躬,還了一揖。

   呆立一旁的齊雲灝突然醒悟過來,也上前一揖道:“相逢是緣,可否請教小姐芳名?”

   少女“噗哧”一下笑出聲來,伸手從枝上折了一枝櫻花,撚在手裏把玩著。如扇的睫毛撲閃了幾下,帶笑的目光掠過了齊雲灝的麵龐:“不可以。”她忍住笑說了一句,對著齊天弛點點頭道:“告辭了。”

   著,帶了侍琴匆匆離去。

   眼前繁花依舊,卻因為少了俏立於花下的倩影,頓時失去了顏色。

   齊雲灝望著遠去的少女,心頭悵然若失。如此佳人、如此風華,巧笑倩兮、美目流盼,真是他平生所未見的啊。後宮佳麗無數,卻哪裏比得上她的靈秀飄逸……。這次錯過,也許今後就再也見不到了吧……

   想到這裏,他突然心焦了起來,抬頭對齊天弛說了一句:“我去去就來。”匆匆地邁開大步,朝伊人離去的方向緊追而去。

   齊天弛佇立在原地,嘴角依舊帶著笑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隻是這好逑也要講個章法,一味窮追也未必追得上啊。好在,他心裏已經有了一絲線索。但願老天保佑,他的猜測是對的。也許,他可以搶先一步,奪得美人歸?

   等待良久,終於看見齊雲灝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看了一眼齊天弛,微微搖頭道:“追了半天,她往人多處一繞,便沒了蹤跡。”

   齊天弛按捺住笑,調侃道:“我記得有人說過,滿目繁花隻會亂人神思。如今怎麽………”

   齊雲灝呆呆地出神,並沒有理會他話中的譏嘲之意。一會兒,他忽然雙目亮,大聲說:“花朝會不是連著三日嗎?明日我再來,希望可以遇見她。”

   齊天弛微愣了一下,隨即搖頭笑了:“明日臣恰好有些私務,就不陪皇上來了……”

   萬花山南麓的流芳溪畔,有一座白牆青瓦的庭院。昨夜一場春雨,將門前的青磚衝洗得烏黑亮。一樹粉白的梨花不甘寂寞地從牆角探出頭來,鬧盈盈地盛開著。

   “吱呀——”朱漆的大門打開,走出來一位須皆白的老人。身穿煙灰色的細布短襖,腳蹬一雙半新的圓口布鞋,蒼老的臉上,一對布滿皺紋的眼睛已經略有些渾濁了。他邁著蹣跚的步子,高舉手裏的長杆雞毛撣,細細地拂拭著門楣上的一塊黑底香樟木的牌子。那牌子上鐫刻著兩個金色的大字——梅府。

   老人名叫梅福,是這梅府裏的管家,府中上下都喚他一聲“福伯”。

   福伯吃力地拂去了門角的灰塵,不禁微有一些氣喘。他拄著雞毛撣,抬頭望著黑底金字的門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唉,二十五年前老爺和夫人剛剛出資建造起這座庭院的時候,他就已經是梅府的管家了。這些年來,梅府的一花一木、一磚一瓦他都了如指掌。他年邁未娶,一直就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裏,他親眼看著少爺和小姐慢慢長大,那一對粉雕玉琢的娃娃呀…………

   想到這裏,他的臉上浮起了溫暖的笑意。嘴上雖然不敢說,私心裏他一直把少爺和小姐當成自己的孩子。特別是在老爺和夫人相繼去世之後,他覺得自己身上的責任更重了。少爺已經二十五歲,卻還沒有婚娶。每次和他說起這個事,少爺總是笑笑說“不急。”——怎麽能不急呢?別人家的公子像他這個歲數早已經兒女成群了!

   再說他的那個寶貝小姐,年紀倒是還小,才隻有十五歲,還不急著給她找婆家。然而令人煩惱的是,兩年前的一場大病幾乎奪走了她的小命。後來還是多虧少爺翻遍醫書,並親自為她上山采藥熬湯,這才算把她從鬼門關裏拉了回來。誰料想病好了之後,小姐卻仿佛換了一個人——從原本嫻靜靦腆的大家閨秀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天天隻知道往外跑的瘋丫頭!

   “唉,這可怎麽好呦………”福伯哀歎著不住地搖頭,兩行渾濁的老淚爬出了他的眼角。他用袖子擦去了眼淚,順便還醒了醒鼻涕。正打算把手往衣角上抹的時候,腦海裏突然浮現起小姐那張花朵般的笑臉。

   “福伯,這樣不衛生!”小姐每每看見他這樣做,都會在一旁笑話他。什麽叫衛生?天知道他的小姐從哪裏聽來這古怪的詞兒!

   想到這裏,福伯的臉微微紅了,他從懷裏掏出了一方潔白的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手——這帕子還是早上小姐塞到他懷裏的。

   “老丈,請問這裏可是梅雪峰梅大夫的府邸?”身後傳來一個溫雅的聲音。

   福伯轉過頭去,卻見青石台階下站著一位年輕的公子。一領淡青色的儒衫襯著身後的一樹桃花,顯得分外脫俗而醒目。俊朗的長眉下,一雙含笑的眸子帶著七分和氣,嘴角噙著的一彎笑讓人不由心生好感。

   “好一位俊俏的哥兒。”福伯在心裏讚了一聲,暗自將來人和自己家的少爺做了個比較——以往他一直覺得他的少爺就是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了,誰知這位公子……嗯,說句良心話,倒真是把少爺都比了下去。

   “哎,對呀,這裏就是梅府。”福伯熱絡地答應著,對他點點頭。

   來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不知,梅大夫可在?”

   “在在在,恰好今日少爺不去醫館,正在書房鼓搗新藥呢。您請稍待,我去通報一聲。”福伯說著,就要拔腿往裏走。

   “請等一下。”來人喚住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了一張淡金色的名帖遞到他手裏,“勞駕告訴你家少爺,就說是栩寧的齊天弛到訪。”

   福伯接過名帖,轉身往院子裏走去。邊走邊微笑著點頭——來訪的這位年青人,不用說必定是出自哪個書香門第的世家公子。瞧那通身的儒雅風度,真是讓人看上一眼就滿心舒服。

   齊天弛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淡淡地舒了一口氣。今天一大早,皇上又去了萬花山,而他卻找了個借口獨自來了這裏。要不是昨天他在風箏的背後瞥見了那一個嫣紅的“梅”字,估計今天一定也會癡癡地回到那片櫻花林中等候那位粉衣仙子的出現吧……。

   然而,天幸讓他看見了那個“梅”字,於是,他就牽著這一絲的線索找到這裏來了。

   他低頭回想那位少女臨走時的撚花一笑——如此優雅、如此柔媚,看來她一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想像不出尋常裏弄或是商賈人家能調教出如此清逸脫俗的女子。也許,她是哪個官宦世家的小姐吧……

   在他將手裏的風箏交回到她手裏的那一刻,就在腦海裏略略搜索了一遍朝中在位的和不在位的各位大臣的姓氏。好在,梅姓畢竟罕見。經過反複回憶,浮上他腦海的隻有一個人——已故的太醫院院判梅若海。

   這梅若海生前精通醫理、醫德高尚,曾是先帝最倚重的太醫。十年前先帝親征西北的花剌,梅院判也隨軍前往。兩軍陣前,先皇不慎中了花剌人的一枝毒箭,箭頭上塗抹了西北大漠上最毒的毒藥——地府香。地府香之毒,自古無藥可解。眼見先皇命懸一線,梅院判情急之下,竟然不顧自身安危,用嘴將先皇傷口上的毒血盡數吸出,最終救了先皇的性命。然而他自己,卻於當晚毒身亡。

   先皇龍體康複之後,為感梅院判舍身救命之情,屢次宣召其子梅雪峰進宮為太醫院醫官。然而,當時年僅十五歲的梅雪峰卻上書表示無意為官,祈求在留家鄉為父守孝,並遵從先父遺願開館行醫。先皇感其純孝,親書“沐恩堂”三字,令製成匾額懸掛於其新開的醫館門上……。

   一陣腳步聲打斷了齊天弛的神思。他抬起頭,卻見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輕人快步向他走來。剛毅的四方臉上,濃密的長眉斜**鬢,襯得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分外有神。身上穿著一領半新的深紫色長衫,衣擺隨隨便便地掖在腰間。他一邊走,一邊急急地用棉巾擦著手。

   “澄王爺……”來人見到齊天弛微愣了一下,立即屈下半膝行禮。

   齊天弛伸手扶起了他:“梅大夫不用拘禮。”

   梅雪峰抬起頭來,望著齊天弛溫和如春風的笑臉,眉目間的緊張神色頓時掃去一大半。

   “雪峰正在書房搗藥,不知王爺駕臨,失禮了……”他伸手撫平自己的衣擺,一張俊臉漲得微紅。

   “不礙、不礙。”齊天弛笑著擺擺手:“小王倒是有興趣觀摩一下梅大夫研製的新藥。”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