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日記(1)
  慕元竟然真的把我一個人留在了這個令人感到壓抑的地方。從車上看到偌大的花園裏竟然沒有一個病人,我就覺得不對勁。那時我就在想,這裏的病人究竟是不想出來還是不能出來呢?

   今天份的藥已經吃完了,口裏的苦味一直消不下去。或許也有心理作用的成分,但明知道那個藥不是什麽好東西還要往下咽確實讓人很反胃。

   我和朝醫生達成的那個協議讓我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樣把藥丟掉。吃藥總比丟了命強,我隻能這樣安慰自己。雖然那個藥不會馬上殺死我但我總覺得繼續待在這裏自己會慢慢腐爛。

   扮演一個聽話的病人沒什麽難度,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我不想待在這裏,空氣裏消毒水的氣味讓我感到窒息。這裏的人也隻是剩個人的軀殼而已,我從他們眼裏看不到人性的光芒。

   明明太陽光會照射到這裏但我總覺得它從沒有真正光臨過這個地方。每一處地方都像擠滿了陰魂一樣,死氣沉沉,陰森不已。我不敢踏出病房,除了猜測之外我不想見識到這個鬼地方的真麵目。

   吃飯的時候我總覺得下一秒會出現一截手指或別的東西。我很少會碰肉菜,因為上一回我吃了一口就覺得肉很腥,然後直接把它吐在了餐盤上。收餐盤的阿姨根本不會多看一眼,她都是拿了就走人。雖然浪費食物不好但我怎麽也吃不下。

   我忽然覺得,有的人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知道。如果慕降還在我的身邊的話,我一定不會這麽無聊。

   那些藥的副作用開始顯露了,我真的好難受啊。如果每一天都要重複這樣的折磨,我寧願不要這條命了。他們根本就不知道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我要離開這裏,不管去哪裏我都不想待在這裏了。

   護士應對這些似乎很有經驗,她會在藥效發作之前給我用上束縛衣和束縛帶。在這裏根本感受不到人該有的尊嚴。我覺得自己和待宰的牛羊沒有區別,唯一不同的是它們隻有死前感受到恐懼和疼痛,我則每一天都要和不同的副作用對抗。

   如果熬不過會死的吧,我一邊盼望著這樣的生活早點結束一邊對死亡感到忐忑。如果我死了或許連一個為我難過的人都沒有。

   我不能死,我還沒有和慕降道別呢,這樣狼狽而悲慘地死去根本就不是我所想象的結局。我必須要活下去,因為如果連我也不想活下去那麽這個世界上大概也沒有人希望我活著了。

   查房的護士換了,我挺喜歡她的。她和我見到的其他人很不一樣,我能從她身上感受到生機與活力。那是我自己都不具備的東西。

   我並不是一個主動的人,所以哪怕她主動搭話我們的對話也僅限於她問我答。我開始期待起和她見麵,因為那使我覺得自己還有點像正常人。在這個地方正常交流就是奢望。

   慕降現在究竟怎麽樣了呢?我擔心他,可我又會避免頻繁地想起他。我怕我已經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怕重逢隻是一場空,我怕最後我隻有我自己可以依靠了。

   我要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或許交個朋友能讓我不再多想。他看到我這樣會覺得欣慰嗎,畢竟我已經很久沒有主動提過想要和別人交朋友了。可是,我還是更想要他陪著我……

   今天小護士頭上夾了個橙子發夾,那挺適合她的。她見我多看了幾眼還以為我喜歡想摘下送給我,但我拒絕了。我問了她的名字,她原來叫席月啊,名字有點好聽。

   我覺得她應該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地方究竟是什麽鬼樣子,不然她怎麽會建議我多出去走走呢?有時候知道的東西不多也挺快樂的。

   好羨慕天上飛過的鳥,雖然沒有屋簷遮蔽但它們過得簡單而充實。我寧願為了生活而忙碌也不希望再體驗這種等死的生活。人的想法變得真快,我從前不喜歡被生活的重擔壓得失去留意人生風景興致的枯燥生活,但當我真正過上不用為了吃食而操心的生活時我又覺得沒有任何自由。

   我的不滿足究竟是來源於我的貪心,還是別的什麽呢?現在我覺得沒有慕降陪著的生活失去了美好,從前我卻經常會因為一些小事和他發脾氣。或許隻有失去或得不到才會不斷在心裏美化那樣東西或那個人。

   在一起的時候想不起來要珍惜因此總是計較一些不重要的細節,失去了又開始懊悔曾經的不珍惜。我覺得這個循環有些熟悉,以前的我似乎也經常在裏邊打轉。比起不斷地刺傷對方再也不見是不是更好些呢?

   昨晚,我看到有個男人殺了一個女人。我不覺得那個女人會活下來,這個地方已經讓我對人性不抱希望了。這件事情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我不知道那個男人有沒有看到站在窗邊的我,但我覺得他可能知道有人看到那一幕了。我看到他抬頭了,或許我愣神的時候也存著想借他的手自殺的心思。明明做好了接受最糟的結果的心理準備,可我還是好怕。我不敢再拉開窗簾,不敢睡熟。秘密會讓人心情沉重,我覺得好難受啊,慕降,你為什麽不在我身邊呢?

   不知道為什麽這段時間送來的餐飯中多了一份水果,總算有些我能吃得下的東西了。小護士今天和我說了些她和她男朋友之間的甜蜜故事,我看到她笑得一臉幸福竟然也覺得有點開心。

   最開始的時候,我會堅持把門關上,哪怕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也要爬起來關上門。密閉的空間會讓我有那麽一點點的安全感。但現在我似乎不像最初那樣在意門是否被關上了,因為我知道關與不關都阻擋不了人進來。

   曾經的堅持在不同的環境裏會被一點點瓦解。等到我離開的那一天我還是我嗎?我是否又能等到那一天呢?

   小護士說這裏有定期探視的日子,我剛聽到的時候竟然聯想到了監獄。哪怕我沒進過監獄,我依然覺得這裏比監獄更可怕。

   如果有接觸外邊的人的機會,那麽為什麽沒有人求救呢?他們是覺得不論如何都不會獲救嗎?我覺得那樣很可悲,我不想成為那樣麻木順從的實驗品。

   我覺得自己被完全遺忘了。慕參和慕元沒來看過我,我覺得他們以後也不會來的。我究竟還要在這裏待到什麽時候?

   不知道現在是幾月幾號,我現在隻記得我進來的那一天是什麽時候了。在這裏沒有記時的工具,我的活動範圍還是限於這個病房。出去或許可以看時間但我不想麵對未知。如果不確定能否成功逃走我不太想出去。當時間的概念被完全模糊化之後我覺得每一天都好漫長啊。

   回憶過去是我在這個病房裏常做的事,動動腦子就可以辦到的事不會讓我覺得麻煩。仔細想想我才發現我對慕降並沒有很好。

   護士長來巡視病房的時候我注意到了她胸前戴著的名牌,因而知道了她的名字。為什麽小護士沒有這樣一個名牌呢?可能是因為小護士的職位不高吧。

   我看到那個男人之後的這幾天都沒有什麽不尋常的事發生。如果不是看到之前的日記我都要以為那是我的一場夢了。看日落成了我在病房裏的唯一消遣,不過在天黑下來之前我都會拉好窗簾。

   小護士還是會勸我到花園裏散散心,但我不想出去。今天朝醫生讓護士送來的藥片是楓葉狀的。我突然想知道,我和慕降種在屋後的那棵楓樹現在還活著嗎?明明那棵楓樹最開始隻是山上的一棵普通的樹,但它先在卻和慕降緊密聯係在了一起。

   或許是看膩了窗外滿目的鬆樹,我竟然想看看不同的景色。我不能出去,以前我能和慕降獨自待在屋子裏,現在哪怕隻剩我一個我也可做到的。

   外麵能有什麽有意思的東西呢?看看這個單調的病房就能知道外麵的景色肯定是重複而沒意思的。既然我都能想象外邊的模樣那麽我就沒有什麽出去的必要了。

   小護士今天來得比往常早,她看到我餐盤裏快要吃光的那份水果時有些驚訝。她說了我才知道我這一份明顯超過了標準的份例,她還以為是廚房出了錯但我請求她保密。

   明明隻是一份水果,我卻看到了這個地方還有正常人存在。原來這樣一個細節就能令我感動了啊。

   小護士有些奇怪我為什麽不叫她的名字,我沒有解釋原因,因為我覺得這個理由讓人有點不太能說出口。名字是三個字的時候叫兩個字會顯得親近點,兩個字的名字不好叫,我總覺得直接叫名字很生硬但是小護士就不一樣了,它就像是一個帶著親近意味的特殊稱呼。

   她身上噴的柚花香的香水某一瞬間遮蓋過了消毒水的氣味。藥吃久了我竟然有些不敢堅定地認為自己沒病,什麽時候才能不吃藥呢?我覺得自己血肉都仿佛被藥味浸染了。現在才發現以前需要慕降哄著才肯乖乖吃藥的自己實在是太嬌氣了。

   從前有人哄,現在生死都無人在意,這其中的落差真叫人難受。以前我渴望一個幸福的家,後來我想要慕降按照的想法來愛我,不論什麽時候我都沒有得償所願過。

   現在我寧願副作用是神經性疼痛也不願意是別的。早上吃完藥後出現眩暈,我覺得天花板在旋轉。眩暈感讓我連站也站不穩了。我覺得自己踩著的地板活了,一直動個不停讓我站不住腳。

   午飯後吃的藥則是讓我忍不住嘔吐起來。雖然我午飯吃得少但肚子裏什麽也沒有也不是什麽令人舒服的事。胃酸伴隨著嘔吐物的上湧而經過喉嚨導致我的喉嚨有些不舒服,我覺得嘴裏的那股酸味一直散不掉。

   晚上的藥讓我隱隱有些頭疼但我沒說,我可不想被綁到床上。有些情況在我的掌控之中可以減輕我的鬱悶而且瞞過他們我會有種成就感,仿佛我將他們戲耍了一頓。下一次我可能還會這樣做,畢竟這也算給我找個樂子了。

   我從堅果裏發現了幾顆生瓜子,我把它們挑了出來。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把它們種到土裏然後看它們開花結果。

   今天看到一隻小鳥銜著一條細長而扁平的草飛過,也不知道它究竟把窩搭在哪裏。落日還是挺好看的,但我看著竟然一點也不想笑。

   小護士似乎知道了些什麽,今天她說了些奇怪的話。她最好不是想要逃離,我不用試也知道這個地方進來容易卻不可能輕易出去。我更擔心的是她會做出什麽給她自己招來禍事的舉動。

   明天我一定要勸她別做傻事。

   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她想要逃離這裏而且還找了想法一樣的人一起,我不知道那些人靠不靠譜,但我知道不管成不成功她的舉動都很冒險。

   擔心她使我沒什麽心情吃飯,不過什麽都不吃是不行的。我答應過慕降要按時吃飯的。

   今天下雨了。如果窗能開的話我就能呼吸到雨後清新的空氣了,外邊的空氣被過濾裝置過濾後才被輸送進屋子裏,它更幹淨了但失去了自然和純粹。

   空氣過濾裝置可以有效減少細菌和浮塵,但我覺得它有點多餘。習慣了所謂的潔淨空氣外出的時候身體也還要重新適應外邊的空氣,沒必要。科技飛速發展,我卻覺得人本身更脆弱了。

   今天我吃完水果後發現墊的塑料膜下有一張紙條,內容相當於來自一個善良的人的友好問候。看完後我把紙條撕碎然後衝到了下水道裏。

   我並不打算在這裏交個筆友。先給甜頭然後再讓你付出代價是一種常見的騙局,我並不想把人想得太壞但不知道寫紙條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我絕不會輕易交付信任。

   壞人是沒有固定特征的,暖心的字句也不是隻有好人才能寫出來的。多出的水果我可以視為善心發作,但太多的善意隻會讓我惶恐不安。

   我怎麽會有那麽幸運的時候呢?難道這個地方裏的好人還能被我全都碰上嗎?我要保持理性的態度。

   她需要我的幫助,哪怕我明知道其中的風險我還是沒有拒絕。但我不打算逃走,如果我要回去又被送來這兒,我覺得我會發瘋的。

   後廚卸貨的地方可以弄到車輛,而且那裏通向沒有守衛的側門。我並不清楚這裏的布局,如果情況和她說的一致逃出去也不是沒有可能的。她說這幾天都是在忙著打探逃生的路線,我不應該因為了她接連幾天不出現而生悶氣的。

   在一段新建立的關係中我沒有要求別人圍著我轉的權利,但我總想得到更多。慕降不在身邊我才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和心理,如果我能早一點有那個覺悟就好了。

   總之,希望一切順利吧。

   我錯了,這裏根本就不是能以死逃離的地方。席月竟然不像我想的那樣無辜,她不止騙了我,她還騙了其他人。我終於知道了她的男朋友究竟是誰,竟然是那個在鬆樹林附近殺人的人。

   我不該輕易相信她的。突然發現自己好蠢啊,現在回憶起來她之前的言行確實存在著不少破綻。我其實不太想寫下來,但想到這些內容既不會有人看也不會有人看懂後我心裏的抵觸就少了點。

   我殺人了,雖然那是席月抓著我的手強迫我犯下的罪行但我手中的刀確實捅進了相對柔軟且有重要髒器的腹部。我掙脫不了她的鉗製,隻能被迫看著銳利的刀在那人的身體上戳出一個個血洞來。刀上是血,我和她的手上也都是血。

   那時候我竟然覺得被刀紮穿的掌心沒有先前那麽疼了。心裏強烈的罪惡感蓋過了身體上的疼痛。

   火焰灼燒著傷口的時候是真的很疼,我能聽到自己的慘叫聲在廚房裏回蕩。這算是我因為殺人而得到的懲罰嗎?如果算的話,慕降知道了這件事應該就不會怪我了吧……

   我真的盡力救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從傷口上聞到了一股焦味。左手上的傷口看上去好惡心,它會爛掉然後長蟲嗎?我好想你啊慕降,為什麽你不在我身邊,為什麽我要經曆這些呢?

   你說過憎恨一個人最終困擾的隻是自己,可是我真的好恨席月。她騙了我,如果不是她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我希望她消失,我恨她!

   今天的水果量不多,這很正常因為多給我點的人已經死了。這還是席月親口和我說的,她果然沒有一絲愧疚感和負罪感。

   我之前怎麽會把她當成一個好人呢?

   好疼啊,哪兒哪兒都疼。每吃一次藥我都覺得自己像被切成了碎片。每次副作用過去我的身上都會增添被束縛帶勒出的新傷。今天我做出了一個令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舉動,我用帶著細汗的手按傷口感受傷口被鹽分刺激到的痛感。

   精神的長期疲憊使身體免疫力降低,潛伏在身體裏的病毒開始在我的身體裏肆虐。我的身上開始出現水皰。朝錯不讓用藥,我覺得這挺符合他的作風的。沒有出現皮膚疼痛是我唯一覺得慶幸的事。

   朝錯用手術刀劃破了我腰右側的一個水泡然後提取了泡內積液。我不喜歡皮膚暴露在空氣中以及被像看試驗品一樣的目光盯著。

   明明之前手上劃了道小口子我都受不了,但現在我覺得自己的承受疼痛的能力似乎提高了不少。

   不論是疼出一身冷汗還是疼到昏死過去我都經曆過,我似乎開始感到麻木了。之前我常常會想起慕降但我最近開始長時間發呆,什麽也不想仿佛身體成了這裏的牆,腦袋裏更是一片空白。

   我的感情似乎在消失,我最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不想成為這裏的一部分,慕降,救救我……

   之前一直覺得左手的傷口難看,我能不看就盡量不看。但現在我卻不怕看那個傷口了。他出現的時間長了,我竟然還能從心底裏接受它的存在。

   席月的嘲笑並沒有惹怒我。我現在不斷地告訴自己在沒有能力反抗之前一定要忍耐,忍到她覺得無趣就好。如果我害怕她就會獲得施虐的快感,這個“治療”將持續更長時間。我不是為了讓她找樂子才存在的,我不會讓她從我身上得到滿足感的。不受她的掌控是我唯一能做的反抗。

   如果我最後沒死,終有一天她要付出相應的代價。當溫暖的回憶已經不足以支撐我繼續活在這裏時我隻能從仇恨裏挖掘求生欲。

   席月又想出了新的折磨人的方法。以治療的名義幹著施虐的事,我竟然不會對此感到意外。我怕她的厭惡療法真的會讓我討厭慕降,我怎麽會恨他呢?我無法想象會有那樣的一天,我和慕降成了相互敵視怨恨的人。

   她所謂的治療不會成功的,我沒有病,我很正常!我對慕降的依賴確實很深,但我對他的感情也是真實存在的。

   我沒想到她所謂的治療是電擊,電流強度不斷增強,從產生刺痛感到呼吸困難,我覺得自己在一天之內死了好幾回。

   哪怕出了人命,朝醫生也不會對席月怎麽樣,他們是一夥的。這個地方連同這裏的人就該被徹底毀滅!

   不想再記錄這些這些事了,它們隻會讓我的心情更糟。

   我開始覺得自己不正常了。疼痛會帶走胸口的壓抑感,肉體的折磨會使我得到精神上的放鬆,我明知這種心理不正常但我好像已經無法控製自己的想法……

   我種的向日葵被席月毀了,我竟然不覺得難過。現在已經少有事情能牽動我的情緒。我之前還糾結過席月的那些療法有沒有影響到我,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

   不管我愛著慕降還是恨著他似乎都不再重要了。我好像也變成了一具空殼。

   席月最近消停了,就像我想的那樣她終會厭倦這個遊戲。她沒把我改造成她想象的樣子,但我也沒能守住原本的自己。

   我現在都覺得自己很是陌生,慕降看到這樣的我估計會認不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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