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越國幅員遼闊。

   國土大了,就總有宮裏的聖上京城的大人們,尋常不太能留意到的地方。

   任派了地方官員管治,有了疏漏也可掩掩蓋蓋。未上達天聽前,都算不得什麽。

   譬如玉州的栗縣,眼下就出了事,鬧起了民亂。越鬧越大,鬧到了大殿朝會上。

   起因是一個農戶斬殺了知縣。

   京中的大人們得知時想,管治不當之地,就是易生惡民。

   藐視國法,竟連官員都敢殺!

   此等惡民,拿下問罪就是。

   可那農戶殺了知縣,卻得了民眾護擁,多番衝突中還多了傷亡。

   縣中混亂,玉州瞞報處置,沒想遏製不住事態。

   還驚動了附近戍軍。

   一個人是惡民,那難道一縣之人皆是惡民?

   這日一上朝,便有官員奏稟此事。

   “聽聞栗縣知縣上任以來,魚肉百姓,貪墨受賄,奪人.妻女,刑訊逼供。”

   “臣認為,皇上當派特使前往調查此案,以安民心。”

   龍椅上一手撐頭靠著的皇帝,正盯著龍椅的紋路,眼也沒抬道:“嗯,可。”

   接著殿上便就派誰前往起了爭執。

   須白目細的魏太傅站在列前,臉色有些不悅。

   聽著他們像以往那樣你來我往,往後看了一眼。

   被看的人一凜,找到時機便出列自薦:“皇上,臣願前往,替皇上分憂。”

   殿內靜下。

   龍椅上的人也不知有無在聽,發現他們安靜了,應該是吵出結果來了,就懶洋洋點頭:“嗯,那就準了。”

   殿中響起輕笑。

   魏太傅皺眉看向另一列前方那人。

   微胖麵白,嘴角掛著淡笑的柴公公掩了下嘴。

   他用著尖細的聲音道:“陛下,老奴覺得,派項大人去恐怕不妥當。”

   司禮監大太監柴德武,沒有隨侍在皇上身邊,卻是如朝官一樣,站在朝堂議事。

   這已是見慣了的情形,無人會提何處不對。

   柴公公權勢滔天,殿中大半是他的人。

   而魏太傅的占了另一大半。

   原來還沒吵出結果來啊。

   皇帝又往後尋舒服坐姿靠著,說:“那就不準吧。”

   皇上既然如此說,才安靜下來的殿內又吵鬧起來。

   項侍郎看魏太傅一眼,道:“柴公公此言何意?”

   列隊中有官員站出,冷笑道:“項大人,我記得那被害的知縣,是經你舉薦吧?聽聞還是遠房表親,此案你當要避嫌啊。”

   項侍郎不防被指出,一震語結。

   這也是為何魏太傅臉色這般難看。

   那栗縣知縣是他這方的人。或者說,是他下麵人的人。

   栗縣雖小,背山靠水,頗為富饒。

   說不準那些每年貪墨來的,大半進的還是他的府邸。

   這類小地小事他向來無需掛心,隻隱約記得在他手上。沒想卻是個蠢的,還搞出這種事來。

   一名官員執著笏板高聲上前:“皇上,臣願前往!”

   “陳禦史請命,再合適不過。”尖細的聲音從前頭飄出。

   如同一聲號令,殿內附議聲疊起。

   魏太傅這方不甘示弱。

   不客氣地爭論吵罵起來,不像朝會倒像在集市。

   “皇上!”柴公公忽地高聲,臉頰兩側的肉顫了顫。

   宦官的聲音聽來尤為清晰。

   “請皇上決斷。”

   皇帝打了個哈欠。反正也沒聽清什麽,但再吵下去要沒完沒了。

   “準了,陳禦史去。”

   陳禦史行禮:“臣領命!”

   正在這時,有信兵喊著送入了戰報,將魏太傅的反對打斷。

   比起來,北境戰況更為重要。

   連皇上半闔的眼睛都睜大了些。

   北境來的是捷報,定安侯驍勇善戰,將侵入的韃靼軍驅逐出境內,乘勝追擊。

   隻是中途一場,副將宋安昱帶兵被俘,生死不明。

   眾人臉上都露出喜色,對定安侯稱讚有加。

   皇帝卻突然問道:“宋安昱?”

   有官員見狀給皇上解釋,宋安昱此人是誰。

   聽著聽著眾官員也都想起來了。

   年輕時還算個人物,如今將軍也不要做稱病好幾年了,早忘了還有這人。

   廢了一般手上無兵的將軍,也沒有哪方要去拉攏在意。

   官員還說是他親自點的。

   皇帝看向一旁侍立的小太監:“朕?”

   算是也不是。但就算不是小太監也隻能俯身稱是。

   當時正在商定征戰將士,定下後,又說到其他人選,有大人突然提議了宋安昱為副將。

   然後眾人一看,皇上都睡著了。

   小太監湊上來時,隻聽到低低的,像嗯一樣的發聲。

   搞不清楚是低鼾還是準允。

   按以前的習慣,就當是同意吧。

   至於此人去不去,又沒有人在意的。

   於是宋安昱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點去了邊境。

   見皇上沒再問了,小太監高聲繼續奏本。

   又一番爭論等著皇上下令,結果一看,皇上正支著腦袋垂著頭。

   小太監探頭瞧了瞧。

   陛下睡著了呢。

   也是,今日大人們吵得真是太久了。陛下龍體欠安,真是太辛苦了。

   他一揮拂塵,輕聲道:“退朝!”

   眾官魚貫而出。

   柴公公嘴角帶笑,配上體型更是溫善可親。

   魏太傅懶得搭理這笑麵虎,甩袖而出。

   趙大人隨後步出。

   方才所議之事同他無什麽關係,可嘴角上揚卻甚是高興。

   宋安昱的事,當時就是他提了一嘴。

   以前宋安昱還意氣風發的時候,兩人生過齟齬。

   彼時拿他沒有辦法。

   後來見他妻死女亡神魂離散,極為舒坦。

   前不久他無意中遇上宋安昱從酒肆出來,嘲諷一二,結果挨了這瘋狗幾拳。

   他記恨在心,彼時在朝會上隨口說了一句。

   沒想到竟真把人弄去了征戰前線。

   這回人被俘了,韃靼人又凶殘,他不死也殘。就算活著回來了,也有冒進之罪。

   如何叫他不開心。

   ……

   沈青洵站在廊下,視線透過半開的窗,落在宋初渺的側顏上。

   她低著頭,正在進食,一口口仔細咽下,一副認真的神色。極乖。

   素夏對姑娘的膳食十分留意,再對照著薛大夫的食補方子備菜,若是見姑娘吃少了,就想著法子勸她再用些。

   細心的照顧和藥食也起了成效,幾日下來,宋初渺白透如紙的麵色,總算沾上了幾分紅潤。

   沈青洵遠遠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眉眼間染上溫意卻不自知。

   等到她慢慢吃完了,他才舉步往屋內走去。

   進來時,素夏不知問了句什麽,宋初渺正舉著雙手同她比劃。

   素夏咬了唇緊盯著,猜蒙一陣才明白。

   姑娘說不了話,盡管素夏擅於察言觀色,可有時候還是會費些勁。

   一轉身,她發現三少爺不知何時來了。

   宋初渺在表哥進來時便看見他了。

   沈青洵走到她身前,她不得不仰著頭去看他。

   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

   沈青洵見了,心也軟成了一團。

   他朝她伸出手:“來。”

   宋初渺呆了一下。她不知表哥要帶她去哪,可眼中卻也沒顯現出疑惑。

   她點了點頭,借著他的力起了身。

   柔軟瘦小的手,帶著絲絲的涼意,在他掌心如花尖沾露般輕點一瞬又離去。

   沈青洵喉間微動,手收攏成拳背在了身後。

   神色淡淡,掌心卻漸漸發起了燙。

   素夏替宋初渺攏好披風,又仔細掖好領口,遠看雪雪白白的一小團。

   這還是宋初渺來定安侯府後,第一回出院子。

   似乎是怕走丟一般,她就在表哥身後幾步緊緊地跟著。

   他走,她便走。他停,她也停下。

   像條白絨絨的小尾巴。

   沈青洵將宋初渺帶進了他院中的書房。

   見她雖呆呆站著,目光卻並不滯愣。

   她側著頭,從桌椅看向書架,再從書冊看向畫卷,瞧得出眼裏有幾分新奇。

   此處多年來都未怎麽更改過布置。

   她小時候是進來過一回的,興許已忘了。

   沈青洵到桌案前,執筆點墨,在紙上落了幾個字,一邊開口問道:“字可還識得?”

   宋初渺聞聲回了神,隨著表哥示意走到他身旁,往紙上看去。

   很漂亮的字,灑脫遒勁,也很熟悉。

   她從披風底下伸出手來指了下自己。

   沈青洵點頭:“是,你的名字。”

   他將筆塞進了宋初渺手中,點了點下方的空白,聲音低沉:“你來寫。”

   宋初渺盯著手心中突然多出的一支筆,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待想明白後,眼中微微驚訝,有些不安和局促地看著沈青洵。

   宋初渺從小備受寵愛,府上也早早便請了先生教導。

   她聰明又懂事,總得先生誇獎。

   可畢竟這一切,都在她被拐走後中斷了。

   山裏最用不著的便是詩書文字。

   那些人將她的曾經所學,與過往合樂安寧,父疼母愛的日子一起,丟進灶火裏燒了個一幹二淨。

   宋初渺生疏地握著筆,見表哥沒有打算回應她的無助,還眼含鼓勵,隻好咬著下唇落筆。

   她一筆一劃小心翼翼,手腕力道不足,筆尖一路顫顫。

   寫完一看,三個字歪歪扭扭的,醜極了。

   她看看表哥寫的,又看看自己寫的,一時羞得想把臉埋進披風裏去。

   宋初渺小了沈青洵一個個頭,站在身側,又這副模樣,瞧著又可憐又可愛。

   沈青洵忍不住伸手摸了下她發頂。

   “不怕,你那麽聰明,會慢慢好的。”

   之後沈青洵就引著她一次次落筆。

   宋初渺時迷茫時恍然,漸漸將那些遺忘的字給拾了回來。

   不會的,沈青洵就仔細教她,手腕酸累了,他就把住她的手書寫。

   一筆一筆,一張一張,仿佛有著使不完的耐心。

   宋初渺最開始落筆後,就逐漸沉浸其中,也無暇在意美醜。

   表哥的聲音很輕柔,像旭日裏的暖風,溫和又令人安心。

   似乎與那年少時擰眉嫌棄的冷言冷語,全然不一樣。

   等回神,宋初渺的鼻尖已沁出了薄薄的汗珠。

   沈青洵自然不會真累著她。

   “今日便到這裏。以後你想要說什麽,都可寫下來。”

   寫下來,就不必費力比劃猜測了。

   宋初渺握著筆,明白了表哥為何突然要她習字。

   想要說些什麽的時候……

   她想要說什麽呢?

   宋初渺忽地頓了下,手腕沉沉下筆。

   她寫得很慢,也很仔細。

   似是在精心雕琢一般。

   寫了半邊,已隱約能看出是個“謝”字。

   就在將要寫完時,沈青洵突然渾身一震,一把將她的手牢牢抓緊。

   他的眼底閃過一抹罕見的驚慌,無意之中手掌發力,指節泛白。

   宋初渺隻覺得表哥掌心灼燙,力氣還重,都快要將她給捏碎了!

   ※※※※※※※※※※※※※※※※※※※※

   感謝喬米、£浮笙微雨的營養液~~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