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遠離一切的理想鄉
  “唉…”

   得到肯定的回複後,三恨道人發出一聲複雜難明的歎息。一縷遊魂狀態下的許宣對他來說,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正因如此,他對麵前這個數次突破凡人極限的普通人心懷敬意,也對他的這種滔天恨意感同身受。

   把希望寄托於外人身上,這本就是一件沒譜的事,更遑論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信仰之中。

   但同時,他又對這種行為十分理解,當一個人走投無路的時候,是不會放過一丁點希望的。

   然而越是這樣,結果往往會更加殘忍。三恨道人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卻完全想不起與這個名字有關的其他一切

   無論是他在意的還是不在意的,似乎都已經隨風飄散,僅餘下無窮無盡的恨意在胸。

   “晚輩許宣,懇請前輩能幫我——我真的…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了…”見到對方久久不語,許宣嗚咽著說道。

   “生亦何歡?死亦何憾…”三恨道人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有去理會哀嚎的許宣。

   “前輩…我——求求您了…”說完許宣衝出山門徑直跪下,朝著廟外聖潔的天空不停地叩首。

   “拜天地,問鬼神…求人不如求己啊。”三恨道人意味深長的說道。

   盡管許宣知道他現在的姿態無比醜陋,而且一定會遭人厭惡,但他已經沒有沒有任何辦法了…所以他繼續堅持道。

   “前輩,我隻是個普通人…我知道自己沒有任何能夠打動前輩的東西,我隻是不甘!為什麽這個世界的美好,可以輕易地被一些人破壞?”

   “為什麽,總是有各種不明所以的規則,要強行施加在我們身上?”

   “我隻是想和心愛之人重逢,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阻礙…難道隻是因為她是妖嗎?”

   “我有錯嗎?她有錯嗎?為什麽一定要這忙對我們…”

   說著說著,許宣多日以來的委屈徹底爆發出來,他甚至忘了自己在和誰對話,隻是將自己不滿的情緒一股腦的發泄出來。

   “如果,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把這些阻礙你的人通通殺死,你會選擇接受嗎?”三恨道人的聲音幽幽傳來。

   “我會!我要讓他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家夥知道,沒有人生來尊貴,也沒有誰生來該死!”許宣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空氣中充滿著令人窒息的氛圍,此時許宣感覺眼前一花,驚覺自己似乎一瞬間變換了位置,突兀的出現在半山腰處。

   身邊那個微微隆起的小坡,想必就是他身體所到達的終點吧…

   突然,許宣感覺眼前飄落的雪花越落越緩,沒多會的功夫就變成了慢動作,最後甚至定格在了半空中!

   緊接著滔天恨意從他身旁不遠處衝天而起,他身體中那些不甘的恨意與之相比,簡直就像個牙牙學語的嬰兒般弱小!

   “我可以幫你,但是你要答應我一件事。”三恨道人語氣平靜的說道。

   “好!”

   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許宣一口應下來。此時此刻,言語都是蒼白無力的,隻這一字足以代表他全部的話。

   “查清楚…我是怎麽死的,誰,殺了我!”三恨道人的話有些斷斷續續的,似乎思考對他來說是一件吃力的事情。

   “就這樣嗎?前輩。”

   許宣大膽的將自己的疑惑提出,在他的設想裏,以為會是故事裏那種“幫我複仇,替我殺了誰誰的要求”…

   許宣怎麽也沒想到,他的要求居然隻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在身死後仍能留下如此強大的恨意,足以證明他生前一定是赫赫有名的高手,所以去了解他的生平不是難事。

   “是…這樣便好。”

   三恨道人的聲音有些疲倦,許宣眼前的意識世界立刻出現巨震,很快他便發現自己的意識已經無法維持住身體的形態,開始出現一種“融化”的征兆。

   “怎麽回事?”許宣不甘心的問道,內心本能的生出一股危機感。

   原本包裹在他們之間的無窮恨意,此刻就像冰雪消融一般,迅速的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淨化著,就連他的遊魂也被判定為目標,一同被淨化著。

   “是了…這裏是雪神山。自古以來神聖而不可侵之地…”

   三恨道人喃喃自語道,身邊正被迅速消融的滔天恨意,卻絲毫沒有引起他的關注。他就像個沒事人一般,依舊我行我素的說著一些沒頭沒尾的話。

   “前輩,我們該怎麽辦?”

   許宣的承受能力比起三恨道人相差不止幾個層級,所以很快他就感覺自己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眼前的場景也出現了一片片密密麻麻的裂紋。

   再這樣下去,很可能八字還沒一撇,他就真交代在這了!

   “我為什麽…會死在這裏?”

   危急關頭,三恨道人似乎仍處在迷惘的狀態中,無法走出。情急之中,許宣隻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怒吼道。

   “此恨綿綿——無絕期!”

   霎那間,三恨道人身邊的恨意陡然暴動起來,一下將那股侵入的溫和能量拒之門外。

   綿密的恨意再度將他們二人包裹起來,徹底將那股溫和能量拒之門外。有了這個喘息的機會,許宣再次向三恨道人瘋狂的叩首。

   “我答應前輩的條件,請您賜予我實現這一切的力量!”

   “來時空空,去時匆;萬般世界,競雷同…”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是了,我的死與他脫不開幹係。年輕人,既然你與我同樣,都是’天棄之人’,我便傳衣缽與你…”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有道之名,先於天地生,後於萬物成…”

   “離一切相,即一切法。不執於心,不係於情,九天十地證我金身,滅情絕性生我本尊…”

   “見法諸相於無形,是以萬般皆小道,唯絕情耳!”

   “然,絕情非無情,無情亦有情!堯山登高會此意,此恨綿綿無絕期!”

   浩淼天音如雷貫耳般,一股腦地灌輸進他的腦海中。

   一個嶄新的世界就此於他麵前鋪開,他的視線不再拘泥於“眼”,即便他閉上雙眼,依然不斷地有信息湧入意識之中。

   就連五感的範圍幾乎是成倍的增強,他甚至在一瞬間,感受到了第六識的存在!

   雪花飄落的軌跡,空氣中氤氳的能量,不同性質的能量與不同的形態,在人體內生生不息的循環…

   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新鮮的事物,他感覺這一刻自己前所未有的強大,似乎世間一切都盡在自己的掌股之中…

   這便是強者眼中的“另一個世界”嗎?

   傳承的過程並非一帆風順,甚至說是凶險萬分也不為過。那種美好的感覺僅僅維持片刻,無數負麵情緒便蜂擁而至,將他的意識蒙上一層厚重的陰影。

   “恨…不在七情六欲中,卻是催動性最強的念…人類的情感摻雜了太多不必要的東西,所以——”

   “理應去偽,存真!”

   “天道無情,故先無情而後立本…”

   “先舍,而後得!”

   許宣驚恐的發現,腦海中充斥的聲音,開始瘋狂的否認他所有重視的人,詆毀他們對自己的處境漠不關心,嘲笑他的生死對這個世界無關緊要…

   他奮起反駁,卻很快敗下陣來,並被那些質問的聲音懟的啞口無言。

   “你這麽平凡普通,她為什麽會愛上你?難道不是有利可圖?”

   “人與人之間,是不存在沒有利益牽扯的感情的…區別隻是,利益的多少和你內心給出的估值!”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你們在說謊,說謊!”許宣拚命的捂住耳朵,試圖將這些扭曲的聲音趕出腦海。

   “你很愛她嗎?不,你隻是愛自己!愛你幻想出來的她!”

   “你真的了解她嗎?為什麽,當見到她真身時,你會害怕!”

   “她會需要一個螻蟻的愛嗎?”

   “為什麽別人不幫你?因為你沒有任何利用價值!所以感情才是最廉價的,唯有無情,唯有恨,才是亙古不變的永恒!”

   “不…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

   許宣著魔似的呐喊著,他驚訝的發現自己嘴上在抗拒,實則內心已經開始動搖了。

   “為什麽你是低賤的螻蟻?因為上位者需要螻蟻存在,而且需要數量眾多的螻蟻,這就是曾經的你,存在的全部意義!”

   “忘了她,忘了他們,從此以後你就再無弱點,你就可以告別螻蟻的身份,你可以從心所欲,去做任何的事情!”

   無數道聲音逐漸歪曲了許宣腦海中的想法,曾經他以為的山盟海誓,通通被貶的一文不值,本就卑微的存在感,在這一瞬間更是卑微到了塵埃之中。

   無窮無盡惡念歹生,此刻他的內心達到了一種類似“空靈”的境界,隻不過他的空是毫無感情的空,隻剩下恨意的空。

   即便他活著承受下來了,也很難去說他還是他,同樣也不能去否定他不是他。他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麽,卻可悲的忘了自己為何要這麽做。

   雪神山的雪飄的更密集了,就像一首聖潔的挽歌,似乎昭示著這個注定慘淡收場的結局。

   即使他超越了凡人的極限又如何?

   他的意識、軀體完全無法承受三恨道人恐怖的道,無論他如何掙紮,結局也注定是身死道消。

   漸漸的,許宣感覺眼前出現了另一個自己,與自己的怯懦和平凡不同。他強大、自信,眼神中充滿殺伐之氣。

   他的瞳孔中沒有任何人類該有的情緒,除了漫無邊際的恨以外,再無他物。

   他似乎正高高在上,高傲地向自己宣誓著主權所有。許宣感覺世界之廣,再無自己的容身之所,他的意識也被逼近精神海的角落之中龜縮起來。

   “接納我…成為我…”

   “接納我!成為我…”

   “接納我!成為我!從此,再無彼此之分!”

   許宣的知覺變得越來越微弱,他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虛假的,哪些是真實的。

   他看到了麵色發青的自己從雪堆裏爬起來,看到那個渾身繚繞著恨意的自己,一邊重複著那句話,一邊急不可耐的想鑽入他的身體中。

   “我可以…把一切都…交給…交給你…”許宣強撐著最後的意識,堅定的說道。

   “哦?這麽果斷嗎?要知道這樣的話,你可是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了呢。”另一個自己不留情麵的譏諷道。

   “但是…你必須…答應我…”許宣繼續吃力的說道。

   “提條件?你是不是搞錯情況了,如果不是我出現,你早就被那恐怖的恨天道洗禮的連渣滓都不剩了…”

   “不過,小爺我心情不錯,就大發慈悲的聽一聽,畢竟你也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嘛!”

   另一個自己假慈悲的說道,它的好意是假,其實是想要爭取更多占據身體的時間。

   他的話幾乎都是真的,除了一件事說了謊——許宣的身體其實與三恨道人的恨天道無比契合,否則他也不可能喚醒三恨道人殘餘的意識。

   “無論如何…必須保護…一個叫做…洛的…女孩…”

   “絕對…絕對…不能…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說道最後,許宣幾乎是一字一頓,他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完全是憑借殘餘的最後一絲清明,把這個讓自己刻骨銘心的名字講了出來。

   “如果我說不呢?真是醜陋,感情這種虛偽的東西,你居然把它當成真物,無知又可憐!”另一個自己無情的嘲笑道。

   “那就…同歸於盡!”

   說罷,一道聖潔的光芒從許宣身體一旁的口袋裏亮起,一瞬間便壓製住了它占據許宣身體的勢頭,甚至隱隱有要將它驅逐出去的意思。

   “這…不可能!一個行將就木的廢物,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阻止我!”

   “我是魔主坐下的邪魔,這——不可能!不可能!”

   它咆哮著,但由於它剛才完全敞開自己的意識,已經於許宣的身體構建起一個穩定的連結,所以此刻頓時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許宣也沒想到,又是這個不知名的物件救了自己…思來想去,能夠在雪神山自行喚醒發揮作用的,隻能是心地善良的她悄悄贈予自己的了…

   是她在自己迷途之時指引自己,描繪出了一個充滿希望、信仰的世界!是她,在自己跌入深淵時拽了自己一把又一把…

   許宣無法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激,隻能將這些激蕩的情感化成力量,與它在自己的身體裏進行拉鋸戰。

   經驗老道的邪魔很快便反應過來,那隻不過是一個沒有自主意識的死物,恰好在雪神山內自行喚醒了。隻要自己不去主動招惹它,它也不會對自己下手。

   於是,它繞開那股聖潔的能量,繼續肆無忌憚的占據著許宣的身體。

   很快,許宣的皮膚因為濃霧的恨意燃起淺灰色火焰,在身體的皮膚表麵灼燒出一個又一個形狀詭異的圖案。

   “哼!愚蠢的凡人,你不是想救她嗎?那你為何不直接接納我、成為我!”

   “擁有我的神通,再加上三恨道人的恨天道,這時間,還有什麽能讓我們畏懼呢?”

   “你不是渴望得到改變一切的力量麽,現在它就擺在你麵前,為什麽要拒絕!你不覺得,自己自相矛盾的可笑嗎?”它繼續打擊著許宣的意識道。

   “為她而死,死…再多遍…我都願意!因為,她…就是我的…命!”

   “如果你…不答應…我會立刻…結束…結束這一切!”

   許宣可不是說說而已,他已經和那個小小的聖物建立起連結。隻要他想,立刻就能引動雪神山周邊龐大的聖潔能量來“淨化”自己,屆時那個自成邪魔的家夥一定會在同一時間灰飛煙滅!

   “瘋子…他媽的瘋子!我答應你!答應你還不行嗎?”

   邪魔開始有些後怕的說道,此時它完全處在下風,雪神山的聖潔能量足以淨化一切負麵能量,繼續僵持下去所有人都會是輸家。

   “發誓。”許宣強硬的要求道。

   “我已經答應你了…”被一個肉體凡胎之人呼來喝去的,它已經很不爽了,誰知他居然還有更過分的要求!

   “要正式!以你的本命之道起誓!”

   許宣並不了解修煉者之間是以各種形式進行誓約,他隻能憑借本能去盡可能的讓這件事更有保障。

   興許是感應到了什麽,也許隻是單純的出於好玩,它真的以“邪魔道”的名義起誓,答應了許宣最後的執念。

   它,不僅僅是那個無生無死,源自人類內心深處的魔頭“邪魔”,更是引出了許宣心中深埋的惡念。

   隕落在龍崖石窟的莫小邪,不過是一具自己為是人的“肉身”。隻要人世間還有一縷邪念存在,邪魔便不會真的消逝,所以它才無懼無常勾魂奪魄的神通!

   二者在一個特殊的契機之中進行化生,注入三恨道人的“恨天道”之後,奇妙的將邪魔的能量進行了中和,所以此時的許宣成為了一個異常特殊的存在。

   他的善沒錯,但是外在的善是無法滌淨內心之惡的。它們就像一株兩生花,同時生長、壯大,同時盛放、結實。

   所以這就注定著從它誕生的那一刻,它會恨許宣所愛,恨他的一切。可它也沒想到,無所畏懼的“邪”,居然會在這種卑微的感情上無法占據上風,甚至被他反壓了一頭…

   得到肯定答複後的許宣露出舒心的笑容,他感覺自己好疲倦,就像有好多好多年沒有睡過覺一樣困怠…

   現在的他,隻想找一個不會被任何人打擾的地方,安靜的睡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一切回歸於夢,睡到夢深的理想鄉。

   雪神山遺世獨立的屹立著,它向所有人敞開胸懷,又將自己從群體中劃分出來…

   信仰,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綜合體,既堅不可摧,又不堪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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