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善惡自恃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所謂偷天換日,知道的人多了,就變成掩耳盜鈴罷了,孫大哥啊,作為兄弟勸你一句,以大局為重啊!”

   張先附在孫彪耳邊,輕輕的將這句話說出,剛才他的微笑,恰好在宮主視線盲區,隻有孫彪一人能看到。

   此時孫彪騎虎難下,張先的盤算如打蛇七寸,正好卡在一個非常微妙的節點上。

   平日裏即使是禁衛三軍,也不會自討沒趣的貿然打擾宮主的生活。

   除了一日三餐有專人送來,要不因為他是張先的“引路人”,他也一樣不會跑到這來給自己找“刺激”受。

   在他猶豫不決時,張先再次附耳言語一番,孫彪目光一亮,眼中冒出驚喜之意,轉口說道。

   “武昌星君高明,大義!”

   “是哥哥多慮了!我會打好掩護,直到危局終止!”

   就這樣,在孫彪的掩護下,隔日後,一名紅發女子悄無聲息地住進神宮中,朱雀神宮內一切照舊,而另一名紅發女子則無聲無息地住進朱雀門朱雀堂內。

   朱雀門。朱雀堂內。

   一名身著便裝依然掩蓋不住火辣身材的女子,出現在後院中,這裏的風景雖然比不上朱雀神宮裏的奇花異草,但對於終於擺脫牢籠的女子來說,簡直是難得的珍惜之物。

   她從這有些衰頹的一草一木中,感受到了無比的自由,她可以肆意的走動,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可欣,你又不穿外套就跑到院子裏,這裏可不比神宮後花園,一年四季溫度差不多,還是需要時間適應才行啊”

   溫柔的男聲從中院傳來,聽起來滿是關切之意。

   “囉嗦囉嗦!不聽不聽!”

   “那,張先生,把本公主的外套呈上來。”

   女子伸出手指,挑逗一般的向院子裏招手,隨後她身體輕盈的旋轉幾圈,帶起地麵上的飄飄落葉,形成一道甚是美麗的風景。

   可欣是她成為宮主前的名字,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也是關於她對於自己這個人剩下的唯一記憶。

   小時候苦難多磨的生活並未改變她性格中的歡脫,所以此刻的她就像一個脫籠的百靈鳥,不知疲倦的享受自由帶來的美好。

   張先也是猶豫再三後,還是決定讓她跟著自己留在朱雀堂,畢竟這裏的人絕對信得過,都是自己人。

   從剛來到這裏已經過去一天一夜的時間,她卻依然神采奕奕,沒有絲毫疲倦之意,一直在不大的院子裏玩來玩去的。

   一會看花看草,一會又爬上老樹上遠眺,躺在屋簷上看著日落和日出,嘴中哼著古老陌生的旋律。

   張先破天荒的將手中的工作放了放,起初是因為擔心她的行蹤有泄露可能,所以一直萬分小心的在暗中觀察保護她。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就看的入迷了,再到後來,見她不吃不喝也不休息,隻是在這裏像個野孩子一樣玩耍,不免又開始擔心起她的身體

   他也在這個院子裏生活了近一年的時間,卻從來沒有覺得這裏有什麽值得他駐足欣賞的美好,隻是多了一個女孩,他卻真實地感受到處處都發生了變化

   她與自己就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她的世界即便昏暗,卻始終向往陽光;自己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卻終日被陰影籠罩。

   “嗬嗬嗬…”

   內心的傷口再次被狠狠地撕裂開,他微笑著看著趴在池水旁逗魚的可欣,喉嚨中發出低沉暗啞的笑聲。

   漸漸的,他的笑聲愈發響亮,伴隨著放浪的笑聲,他聽到了崩塌的聲音,眼角也出現瞌睡樣的淚水。

   可欣就像一隻貪玩的貓咪,回頭嗔怪張先驚擾了她的魚兒們,在張先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她推推搡搡的趕出後院。

   黃昏,朱雀堂的燭火早早的點起,一點都不像平日裏注重勞逸結合養生的他。

   張先手中的密卷已經橫豎看了七八遍,明明是一份關於聯盟的消息,此刻對他來說突然就變得索然無味…

   他覺得自己出現這樣的想法很可怕,卻又無論如何,都找不到原因。

   每當他集中心神時,腦海中總是會想起後院的那個靈動的身影,一想到她又在玩什麽,自己心裏就像被貓抓似的直癢。

   原本早該結束的工作,一直拖到現在到沒有太多進展,張先內心生出一股鬱結之氣,陰冷的氣息瞬間就在朱雀堂內蔓延開。

   “不許動!你被我綁票了!”

   一雙略微冰涼的手突然從後麵遮住張先的眼睛,他幾乎下意識的渾身繃緊,並準備按照這些年來演練過無數遍的方式準備還擊。

   “喂,工作不順,拿我出氣嘍?”耳後出現的聲音,就像從天而降的仙音梵曲,瞬間將他渾身戾氣洗滌幹淨。

   張先原本僵直的身體下意識的鬆弛下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改變發生在了自己的身上,很疼但他卻克製不住想要靠近追逐的欲望。

   他一直覺得人是冷血動物,是沒有感情存在的。

   因為血脈至親會不擇手段的算計自己,會用可笑的借口區分出高低貴賤,他早就不相信人類的感情這種謊話了。

   至於女人,隻是男人的弱點。

   這幾天說不上痛快的日子,居然讓他心生一種“日子就這樣也不錯”的可笑想法,一切的一切,居然是因為自己從未正視過的“女人”這個角色。

   張先從未覺得自己的罪孽是可以被寬恕的,他也從來沒這樣奢望過,因為這就是吃人的世界,再給他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依然會如此。

   這種可笑的念頭出現的瞬間,便被張先扼殺在腦海中。

   “不理我?那我走?”

   “可欣,是不是悶了,怎麽跑到內堂來了?”張先平靜的說道。

   “不然呢?答應的好好的,一轉眼又把本公主一個人扔到院子裏?你錯了沒有?嗯?”

   一邊說著,可欣將修長白淨的手臂環繞著張先的脖子上,說是絞首的姿勢,倒不如說摟抱更貼切。

   “在下錯了…請公主大人治罪…”張先很是配合的求饒道。

   “切,敷衍!”

   說完,可欣整個人都貼到張先的後背上。

   “好啦,為了表達在下的誠意,請公主大人更衣,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原本張先就是個豐神俊朗的男子,此刻露出溫柔神情的他,更是散發出讓人難以拒絕的魅力。

   他不動聲色的抽出自己的身體,這幾天他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再拉近一步,這也是張先有意為之。

   “算你識相張先生,本公主餓了,我要去吃天下第一的美食!”

   “隻給你三個數的時間,想不出來的話,本公主就要生氣啦!”

   可欣略帶撒嬌的說道,同時煞有介事的拉著長音開始倒數。

   不久後,經過喬裝打扮、身著樸素便裝的一男一女,從偏門離開了朱雀門。

   夜幕下的離城,總是充滿著一種夢幻的美,離城是火桑國十一座主城之一,除了都城南豐城外,這裏算是第二繁華的城池。

   這裏不僅是溝通中土的必經之路,同時周圍也擁有整個火桑國內最肥沃的塞上平原,大大小小的溪流在這裏分枝散葉,所以造就了離城中錯落有致的亭台流水景致。

   加上塞上平原氣候濕潤,青磚石瓦間生有不少深綠色青苔石藻,城中人家無論貧富,都喜歡修建院落。依著溪流修建小山水庭院,所以整個離城都算得上是五步一景,十步一畫。

   二人一前一後,行走在秀街上,張先第一次感覺到流水般絲滑的時間,在他們踩過的青磚石縫裏,在她的一顰一笑間,在燈火闌珊的光影中。

   可欣歡脫的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不管看到什麽眼中都會亮起小星星,所以一路上兩個人行進的速度異常緩慢,總是走走停停的。

   離城中心城區有兩橫兩豎的主街巷,秀街便是最外圈的一條街,這裏的商鋪以賣手工製品,珠寶首飾居多。

   “張先生,本公主帶這個好看嗎?”

   可欣的話打破了張先方才沉浸的的意境,他注意到可欣由於興奮漲紅的臉頰,胭脂淡抹下,驚豔卻不妖豔的俏臉,反而將那製作手法簡陋的發簪襯托的高貴非凡。

   “自然是很美!”張先認真的回複道。

   “咦~說話走走心好不好…喏,這個發簪本公主看上了!掏錢!”

   說罷,可欣自然而然的將發簪遞到張先手中,並沒有直接別上。

   為了掩人耳目,出發時可欣束起了一頭火紅色長發,隻是簡單紮了個高高的馬尾,精致的五官自然是無法遮掩,但這樣起碼會顯得氣質更親近些,不會太惹眼。

   在她將頭發散開的那一刻,張先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過去。看到張先木訥沒有回應後,可欣再次給他一個白眼。

   “喂,倒是給我戴上啊…張先生,難道你從來沒用過發簪嗎?”

   可欣撇撇嘴吐槽道,隨即話鋒一轉,將臉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問道。

   “沒有…”

   張先誠實的回答道,同時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頭上整潔標誌盤著的長發。

   “好啊,那我就把頭發散著!反正沒人管我,耶!”

   說完,不等張先開口阻攔,她便抓住發尾輕輕一揚手,火紅色的秀發就像火桑葉般綻放而開。

   她回過頭,用眼神示威,隨後調皮的吐吐舌頭,生怕張先攔住她,趕緊向前溜了幾步。

   一旁的商販戰戰兢兢的,兩隻手不停地揉搓著,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層的汗水。

   張先自然察覺到這個人的異常情緒,敏銳的目光直將他看了個透。

   在排除他的嫌疑後,張先從口袋中掏出銀兩,準備付錢。

   他雖不是什麽好人,但這點事還不至於賴賬。

   “張爺,不要錢不要錢,您拿去,拿去就行!”攤位老板賠笑著,兩隻手依然緊張的摩挲著。

   這位風頭正勁的張家一把手,離城的大人物,他們自然認得出來,隻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大人物,緊張情緒難免溢於言表。

   他倒不是矯情,因為張先在百姓口中的口碑一向不錯,因為他的確給離城的安全帶來很多保障,這是他們肉眼看得到的變化。

   本來就不是很貴重的小物件,自然想拿來換取一份友好的示意。

   “收下吧。”

   張先掏出一塊銀錠,放在案台上,光聽那沉悶的動靜,估摸著有半斤重。老板一副扭捏模樣,雙手摩挲的更加用力,一副想要卻又有些不敢的樣子。

   “收下吧,大叔,聽本公主的!”說完可欣抬眼瞟了一下張先,示以威脅的眼神。

   張先舉起雙手,表示無辜,隨後緊走兩步追上可欣,兩人一同離開,留下一個被周圍人直呼撞大運的攤主。

   可欣雖然對很多事物都很好奇,但也隻是停留在觀賞的程度上,逛了半天,也隻是買了一隻發簪。

   “張先生,本公主累了。”說完可欣停下腳步,捶捶發酸的脖子,微微皺起鼻子撒嬌道。

   “前麵的錦裏巷子有不少酒家,我們可以過去歇息一下。”張先說道。

   “本公主累了!不想走路!”

   說完雙手朝著張先伸去,擺出任君采擷的模樣,楚楚可憐的閉上雙眼,嘴角卻是藏不住的狡黠笑意。

   她的睫毛很長,很美,精致的五官在火紅色秀發的映襯下更顯嬌嫩。

   張先沉默了,他第一念頭是抗拒的,他感覺自己越界了,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周圍擦肩而過的人群隻有偶然間被可欣的美驚豔到,卻沒有人搞駐足觀賞,原因無他,這種大人物私下的風流韻事,最好一眼都不要多看。

   感受到對麵的人無動於衷後,可欣的眼睛偷偷睜開一條縫,用威脅的眼神瞪著張先,嘴唇聳動著,用無聲的口型說道。

   “再敢晾著我,你就死——定——了!”

   就這一次!

   張先心裏替自己解釋道。隨後他不再猶豫,大步走過去,一把就將可欣環抱起來。

   她就像一隻溫順貓咪,沉在張先的臂彎中小憩起來。

   從兩個人走路變成了一個人走路,他們的速度反而快了許多。張先的表情很精彩,抱著可欣並不覺得有什麽負重感,卻讓他每一步都走的小心翼翼的。

   在這種氛圍下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所以隻能悶著頭繼續走。

   隨著時間推移,錦裏巷子開始熱鬧起來,花樣層出不窮的酒家大開店門,門口熱情的小二變著花樣的招攬著路過的客人。

   熙攘的人群嘈雜的聲音都沒有影響到他們二人,可欣一直閉著眼,雙手摟著張先的脖子。張先也不說話,默默的走著,從街頭到巷尾。

   來回走了幾圈之後,最後是張先挑了一家自己聽說過名字的酒樓進去,此刻酒樓外早就排滿了等待就餐的人群。

   門口打著哈欠的小二見到是張先本人親臨,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用最快的速度在爆滿的酒樓騰出一個安靜別致雅間。

   沒多會的功夫,桌子上就擺滿了精致的招牌菜式。可欣的鼻子嗅了嗅,聞到香味後她才終於撒開手,坐到張先對麵,對著一桌幹淨又工整的菜式,毫不客氣的吃起來。

   張先並沒有動筷子,隻是望著露出幸福神色的可欣怔怔出神。

   突然一滴眼淚嘀嗒在桌子上,它就像是成熟落地的人參果般,瞬間消失在桌麵上。

   一瞬間,張先感覺世界都安靜下來,雅間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的心跳聲。

   “你知道嗎,我今天真的很開心…”

   說完可欣的淚水止不住的奪眶而出,順著臉頰兩側淌下,一滴又一滴,在桌麵上嘀嗒奏響。

   “他們都說,女孩子成年的時候一定要收到一隻發簪,代表她們的長大,這是對她們最美好的祝願…”

   “我現在沒有遺憾了,謝謝你,張先生,謝謝你陪我。”

   “我知道,命運是不公的,能夠活下來我應該是心懷感激的…”

   “我不怕死,真的不怕,比起那些枯燥乏味的生活,死亡也許才是…解脫吧…”

   “謝謝你,張先生,真的謝謝你!”

   說完她溫柔的笑了,沒有任何嫵媚的神情,完全是發自內心的笑容。此刻的張先感覺周圍的時間空間全部凝滯起來,心中也隻剩下麵人的佳人。

   張先覺得自己的呼吸,心跳全在這一瞬間靜止。胸口處狠狠地發堵,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瘋狂上湧,他的氣息不受控製的開始向四周溢出。

   直到他感覺到嘴唇上蜻蜓點水般的柔軟觸感後,整個人才如夢初醒,回過神來。

   “所以夕陽再美,也是落日的前奏罷了,我吃飽啦,回家吧,張先生。”

   可欣將情緒迅速的整理起來,乖巧的讓人心疼,她知道有些情緒隻是自己背負就好,分享給第二個人也是徒增煩惱。

   一路上,氣氛都有些壓抑,兩個人都未講話,向來時一般一前一後的走著,張先依然默默地走在她身後。

   可能是她不想說,也可能是他不知道如何開口,索性兩個人就這樣穿梭在擁擠的人群中,向朱雀門緩緩走去。

   直到回到偏僻的側門前,可欣率先停下腳步,肩膀微微聳動著。

   “我…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啊…要不,朱雀神宮的人怎麽會真的放我出來…”

   “’它’出來的時候,就是我生命的盡頭,我應該早就做好了準備才是…”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突然喜歡上這個世界了呢…”

   “既然是做誘餌,為什麽你要對我這麽好?”

   “為什麽?!”

   可欣的語氣逐漸加重,隻是剛說出一句狠話,她的氣勢就弱下來。

   “為什麽…張先生,你告訴我,這個世界並不值得我留念,好不好!你告訴我,你是個不折不扣壞蛋…你告訴我!”

   此時的可欣泣不成聲,整個人跌坐在地上雙手掩麵而泣,火紅色的秀發散下來擋在她的麵前。

   張先的喉結聳動,眼神複雜的看著麵前的她。

   聖潔的月光灑在清冷的石磚上,將二人的身影拉的冗長,他終於走過去,半跪下來從背後抱住可欣,並雙手緊緊摟住可欣纖細的腰身。

   她的身體一直在顫抖,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不停地灑落在張先的手臂上。

   “原來你隻是怕死啊,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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