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誤入匪窩深處
  桃李山有癡兒玨提刀帶劍,騎瘦馬一匹,緩緩而來。

   玨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先鳧水,然後飲酒,然後練劍。

   玨隻記得一招,一招三式,先拔劍,然後直刺,然後收劍。

   拔劍如瘦魚鳧水,是本能,是欲望,都不用多餘的念頭,一往無前;直刺如老羊飲酒,國沒了飲酒,羊沒了飲酒,一醉方休;收劍如策馬而歌,戛然而止。

   一往無前,一醉方休,又戛然而止。

   玨重複這一招三式,可能十遍,可能百遍,可能千萬遍。

   瘦馬一言不發啃草,它從塞上莽原來,險些死在狼口,險些死在風雪中。

   君儀撅著屁股看玨哥哥練劍,很是饞涎。玨哥哥有刀有劍有馬,他什麽也沒有。

   “君儀,”玨停下練劍,溫笑道,“你看我這次真記住了。”

   “這才半日當然忘不了。”君儀撇撇嘴。

   “劍,”玨把短劍遞給君儀,見他不接,又說道,“君儀要當天下一等一的劍士。”

   “玨哥哥要當放浪形骸的俠客。”君儀很喜歡,雖然隻是一柄粗鄙短劍,但又不忍心奪人之好,於是推辭。

   “我還有刀。”玨揚了揚手裏短刀。

   “那我用刀,君儀也可以當天下一等一的刀客。”君儀去搶玨手中短刀。

   “君儀要用劍。”玨認真地說。

   桃李學塾,有少年郎尚未束發提刀,刀法一招三式,拔刀,出,歸鞘;有稚子剛剛總角提劍,劍法一招三式,拔劍,直刺,收劍;有瘦馬瘦骨嶙峋啃草,啃草一招三式,張嘴,咀嚼,吞咽。

   君儀感激玨哥哥贈送他短劍,於是煮了兩盞茶,茶是白露茶,拉著玨坐在“桃”石上,自己坐在“李”石上。

   “玨哥哥,喝茶。”君儀手扣茶盞,恭敬喊道。

   “請。”玨依著君儀的樣子手扣茶盞。

   君儀特地低了兩寸,玨也低了兩寸與他持平。

   “我們是朋友。”玨一口飲下,白露茶不苦不澀,不香不甜,沒有回味無窮,也沒有經久不散。

   剛剛好。

   “隻是朋友嗎?”君儀扭扭捏捏。

   “好朋友。”玨又認真地加一個“好”字。

   “君儀很貪心,不止要當朋友,好朋友也不夠,”君儀很認真地說,“君儀要替玨哥哥尋一個天下最美的嫂嫂。”

   練劍,或者練刀完畢,君儀撅著屁股在學塾尋寶,隻是這學塾主人實在清貧,除了幾卷竹簡別無他物,但君儀依舊樂此不彼,因為這學塾曾經有仙人踏劍而來,有聖人挑燈夜讀,雖然他隻是聽說。

   攤開《禮經》,玨很認真地向君儀請教,喃喃細語:“禮經。”

   “君儀,你幫我翻一翻哪一卷有《嘉禾》。”玨不識字,一個字也不認識,他隻記得孟先生交代過要誦《嘉禾》,孟先生交代的,玨不敢忘。

   君儀翻了七八卷竹簡,終於翻到了這幾行俊秀刀刻小字。

   “嘉禾離離,厚土之苗。煙火嫋嫋,星辰迢迢。困足下者,千裏何求?啟足下者,千裏何求!”

   玨心如莽原一片,蒼茫淒涼,有嘉禾一禾兩穗發於厚土,地上有人間煙火香豔旖旎觸手可及,天上有星辰蒼茫淒涼千裏迢迢。

   千裏何求?千裏何求。千裏何求!

   癡兒眼眶濕潤,夢中破碎的記憶似乎去過何止千裏之外,但手裏除了一刀一劍一瘦馬別無他物。

   癡兒第一次讀懂了《嘉禾》,雖然記不太住,但有過千裏之行,心如莽原一片,不再是空白。

   不能讀萬卷書,可以行萬裏路。

   “那麽,我走了,謝謝你的茶。”玨搖手作別,左手牽馬,右手提刀,腋下夾著一卷《嘉禾》。

   桃李山有癡兒玨提短刀、牽瘦馬,緩緩而去。

   先去拜別了玉牛,玉牛無言,隻是取了一點幹糧,一貫枳刀,遞給玨。

   再回老屋看了一眼,推門,“吱呀”,當年孟先生便是這樣推門,從風雪中來。屋後竹林簌簌,玨心如莽原,蒼茫淒涼,想起娘親教誨,小聲念出來:“唯穀子與詩書可養人。”

   青楓浦,有漁夫撒網,有稚子弄水,有少年郎啟於足下。

   玨在想為什麽不過了月夕再走,但他回不了頭了,孟先生要有兩子啊。

   漁舟唱晚,雁陣驚寒,桂子彌香,這些都與他無關。

   破碎的記憶有洛邑的繁華和被繁華遮掩的肮髒,有塞上莽原的靜謐和靜謐背後蟄伏的虎狼。

   孟先生留給他七八卷經書,他隻取了《嘉禾》一卷。

   鄒先生將他放逐到塞上莽原,留下一群牛羊,一匹瘦馬,他隻取了瘦馬一匹。

   夏侯伯賢讓他換了一刀一劍,他隻留下一刀。

   於是不再是稚子但依舊是癡兒的少年郎帶著《嘉禾》一卷,瘦馬一匹,短刀一柄從枳西始於足下。

   過了青楓浦便是莽莽巴山,玨像一隻迷途瘦狗頭也不回紮進巴山,那裏有晚歸的鳥鳴啾啾,有迷途的鹿鳴呦呦,也有望月的狼嚎嗷嗚,有攝人的虎嘯嗷嗷。

   漸行漸遠,天色漸晚,滿月當空,群星黯然失色。

   玨尋了一處歇腳地方,放瘦馬吃草,他吃幹糧。

   枳地流傳著關於星辰的傳說,傳說中每一顆星辰都是一個逝去的人,或明或暗,庇護地上的人。

   玨左手指月右手數星辰,想找找父親,可是每一顆都不像,有些惋惜。娘親從未提起過父親,可能提起過他不記得,反正記事以來就是以母為尊,以孟先生為師,以劉長安為鄰,以雁舟為友。現在他走出了小小的枳西僻裏,眼界大了一些,洛邑有個鄒先生,塞上莽原有個瘦羊老伯,還多了一個弟弟。

   一夜無事,醒來有憂。

   巴山有三害,三害之一的匪人便蟄伏在這裏,禍害來往商隊,十裏人家。

   玨像一隻迷途瘦狗,身上唯一值錢的隻有這匹瘦馬,卻依舊被匪人盯上。今年各地歉收,匪人也不好過,一匹瘦馬也足夠換四五貫枳刀了,放過有些可惜。

   七八個匪人逼近,玨無動於衷,任憑他們牽走瘦馬,任憑他們奪走短刀。

   腋下夾的《嘉禾》,一文不值,匪人不識字,更不知禮,把竹簡隨意丟在地上。

   瘦馬可以牽走,短刀可以奪走,但《嘉禾》是孟先生的東西,孟先生的東西怎麽能玷汙。玨像瘦狗撲食一般撲倒那匪人身上,又咬又撓。

   當然免不了一頓毒打,毒打之後匪人還算有點良心,連人帶馬都擄到匪窩裏。

   世道艱難,匪人不易,這一窩匪人如今也隻有六七人。六七個匪人,實在寒磣,所以也隻能為禍這一方僻壤。附近十裏都是如枳西一樣的僻野,少有人至,偶爾有商隊野因為實力不濟不敢輕易動手,實在有辱匪人的威風。

   玨醒來時像一隻瘦狗被隨意丟在地上,匪人正在分食清粥。年長一些的老匪人端著一個缺角碗遞給玨,玨結果,囫圇咽下。

   “為什麽要當匪人?”玨恢複了一些力氣,身上骨頭酥麻,是拳打腳踢留下的禍根。

   “活不下去了,肯定要當匪啊,不然得餓死。”有匪人甕聲甕氣,模樣憨厚,實在不像匪人。

   “不會去種地嗎?有手有腳的。”

   “種地是不可能種地的,這輩子不可能種地的。別的又不會,就是搶這種東西,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那匪人撇撇嘴說道。

   “不是搶,是拿。“匪頭子糾正道。

   玨還想再問,匪頭子瞪了他一眼,已經到嘴邊的話和著口水吞下。

   “也不是想當匪,是沒辦法,沒有田地,妻兒都餓死了。”那老匪人蹲坐在地上,衣不蔽體,像一隻掉毛老狼。

   “多謝收留,我走了。“玨作揖道,有六個匪,他作了六個揖。

   “走?你去哪?“匪首使了個眼色,兩個匪人攔住去路。

   “我要去遠方做一件大事,”玨認真地說,“很大的事。”

   “喝了老子的清粥你還想走?少年郎,我看你有匪相,天生就是個草莽匪人,你看這莽莽巴山,是老子打下來的基業,你想不想要?”

   “不想。”玨認真地搖頭,孟先生還少了一個弟子,他還要行千裏路,哪裏能困於足下?

   玨到底是留下來了,因為那匪首把刀架在脖子上,他不得不服軟。

   於是這隻迷途瘦狗便混入這一群六匹瘦狼裏。一狗六狼,成了巴山三害之一。

   入匪窩已經足月,時值季秋,匪首阿大想要幹一票大的。

   這窩匪名字很好記,玨記得清清楚楚,匪首叫阿大,老匪叫阿二,他叫小七。

   阿六打聽到蘭浦僻裏有一人撿到一個死人,那死人又起死回生,在蘭浦住到現在終於離開,贈給救命恩人枳刀百貫。

   前麵的都可以忽略,從阿大到阿六都對百貫枳刀垂涎不已。百貫枳刀足夠匪窩七人揮霍一年了,甚至可以打一些米酒解饞。聽到枳刀百貫六個匪人便聞見了米酒香氣。

   “小七,你也跟我們去,整天練刀就是那一招,有什麽用。”阿大招呼道。

   玨收好了短刀,跟著阿大到蘭浦。

   蘭浦比起枳西更小,一行七匪偽裝成樵夫進了蘭浦,聽見有人爭執聲。

   “去看看。”阿大坐在薪柴上說道。

   阿六步伐輕快,不像一匹狼,倒像一隻瘦猴,很快就回來了。

   “老大,你看那個愚鈍的漢子,就是他發了橫財,叫蘭素,”阿六先指著場中一個漢子,再指著那愚鈍漢子對麵那人說道,“他對麵那個叫苗允,是個橫行鄉裏的浪子,嗜酒如命,想要分錢。”

   “那是老子的錢。”阿大急了眼,他看上的就是他的,居然有人妄圖染指他的美酒,實在忍不了。

   “老大,別急,我再去看看。”

   阿六回來又說:“那蘭素也是個懦夫,竟然真答應分苗允一半。”

   “那我們現在就去搶。”阿大記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生怕苗允分走一半。

   “阿大,”稱呼匪首為阿大的隻有玨,起先阿大還糾正,後來實在拗不過他隻好隨他了,玨嚴肅說道,“我們可以等苗允搶了錢再搶他的。”

   阿二捋著胡須,點頭道:“小七此計甚妙,在蘭浦搶錢風險不小,從惡人手裏搶錢,不算是搶。”

   “嗯,我們隻是去拿,不是搶。“阿大滿意地點頭。阿二最為老成,是匪窩的智囊,見到阿二都這樣說了,阿大隻好點頭,一夥人揣著手在西風中呆滯如木樁,望著苗允與蘭素二人從身前過去。

   阿六吊在苗允、蘭素二人身後,裝作漫不經心。

   果然,那苗允得了五十枳刀後直接往枳西走,枳西僻裏邵家的米酒算得上是附近十裏滋味頂好的。

   七人跟在苗允身後,一直出了蘭浦,阿大終於按捺不住,闊步上前一拳打翻還在數錢的苗允。

   苗允心裏苦,本來在盤算這五十枳刀怎麽個花法,花十枳刀沽酒,花三十討個婆娘,餘下十枳刀……還沒盤算透徹便兩眼一黑。

   “老大的拳頭越來越……“阿三殷勤討好,卻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形容詞,憋紅了臉繼續說,“越來越大了。”

   阿大撿起枳刀遞給阿二讓他數一數,匪窩裏能識數的隻有阿二。

   老匪阿二數到十放到阿大手裏,再數十貫放到阿三手裏,第三個十貫放到阿四手裏,第四個十貫放到阿五手裏,第五個十貫放到阿六手裏,自己手裏還有三貫;他再從阿大數到阿六,又數數自己,說道,“老大,有五十三貫哩。”

   阿大望望阿二,再望望阿六,問道:“是你數錯了還是阿六聽錯了?”

   “大哥,管他哩,多三貫不是更好?”阿三擠眉弄眼說道,“那蘭素手上還有五十貫,我們一並去搶來?”

   阿大一巴掌扇在阿三頭上,打得他暈頭轉向,連忙糾正回來:“我們去一並拿來。”

   “嗯,我們去拿我們的錢,拿我們的美酒。“阿大雄赳赳上前,像一隻驕傲的公雞,後麵跟著五個匪人。

   “阿大。“玨叫住他。

   六個匪人一並轉頭,都望著這個新收的小七。

   “就不去拿了吧,留著以後再來拿。“玨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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