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重建家園
  黎赫王二十五年,秋分。

   江望舒彎弓射瞎楚國征北將軍公孫麟,提劍破武陵。

   飽經戰亂之後,枳國一片廢土,秋收已經接近末尾,今年各地欠收。

   “江侯,如何是好。”楊羨現在是碩果僅存的將領,卻難以獨當一麵,遇事不決,總要請教江望舒。

   江望舒目光所致盡是廢土,這又如何?枳國國祚永存,家園重建便是。

   楚軍既沒有濫殺無辜,也沒有毀壞城池,隻是枳國十餘萬兵馬全軍覆沒,廟堂文武連同王族在內悉數死傷殆盡。

   好在巴莽以血代乳保留了枳王相奚的一絲血脈,這位恰好兩歲的稚子如今不諳世事,卻是枳王。

   王,向來不是一個權力封號,而是責任。王一地者,治一地;王天下者,平天下。

   所以黎室式微之後難以再王天下,諸侯都稱王治一地。黎天子雖然還是名義上的天下共主,恐怕除了兗州,天下其餘八州都不知天子麵貌。

   枳國有江望舒力挽狂瀾連敗五位上將,大破楚軍,又單騎前去鳳凰城要地要人。比起枳國,枳江以北的綦國則是國祚徹底消亡,綦王思齊被俘身亡,無路可退的新王若虛命滿朝賢才與血親眷屬自刎祭國運,餘下的一幹將士又在新裏幾近全軍覆沒,隻餘下武不古次子武去疾。

   這武去疾也並非庸人,畢竟他爹武不古也是梁州排得上號的人物,雖說按巴闖的說法武不古西境與蜀交戰敗多勝少,但也不能怨他,綦國將士裏他已經是矮子裏麵的高個了。活泉關之戰大敗老邁的枳國太保祁子的後起之秀郝萌一步登天踩著武不古上位,最後又聽信楚國縱橫家木爾的謊言居然與虎謀皮討伐唇齒相依的枳國,若是敗在江望舒的手裏恐怕他也好受些,誰料想竟然敗在無名小卒的手裏,落得個自刎的下場。

   郝萌毫無準備之下倉促入局,還未來得及博弈那不朽功勳或是封個聖人便草草出局。

   等武不古再出山宋楚聯盟已經結成,宋軍何其驍勇,仗著兵器之利與三位頂尖上將一路勢如破竹,不到二十天便將綦國從梁州抹去。

   武不古之子武去疾居然從戰場苟活了下來,等到宋軍韓澤領兵拋屍斷流涉枳江抵達江城後他才從人間地獄醒來。

   本以為已經無力回天的武去疾思索是以身殉國還是募集鄉勇義軍重建家園,從小有哥哥替他拿捏主意,他優柔寡斷如女娃,總也拿不定主意。

   等見到巴陽黎民陸續回城,又打聽到江侯剛經巴陽,正要去馳援江城,武去疾仿佛見到了救世主。

   武不古老二得子自然欣喜,時常給延祚、去疾將獨步梁州的江侯是如何瀟灑,於是及冠不久的武去疾從小便成了瞻仰著江望舒偉岸的身姿長大。

   見到江侯馳援江城,武去疾在新裏、高浦、柴邑三地募集鄉勇義軍奔赴江城想要助一臂之力。

   三地黎民自然不認識這個年紀尚輕的少年郎,所以武去疾感慨自己有個好爹,隻管報出武不古大名,於是不到半日便有兩萬鄉勇義軍追隨。

   武去疾一麵派人去各地以他爹武不古的名義募集鄉勇義軍,一麵領著兩萬鄉勇義軍奔赴江城,沿途遇見韓澤領軍從浮圖關退軍,武不古仗著人數優勢想要一句殲滅仇敵,卻被打得落花流水。

   於是他隻好領著敗軍往江城求救。

   韓澤似乎忌憚江侯不敢久戰,兩撥人這才各奔東西。剛過浮圖關又有兩千輕騎絕塵而來,武去疾望那旌旗既不是枳國的又不是宋國的,猜測一番後攔住問是不是楚人。

   這兩千輕騎正是楚將滕雲,見到有小將攔路以為是枳地鄉勇義軍,於是一言不合下令衝陣。

   可憐武去疾還未到江城便被兩撥人馬碾壓。

   好在滕雲僅僅兩千輕騎不敢戀戰,衝陣之後絕塵而去。灰頭土臉的武去疾又領著潰軍往江城趕。

   離江城一裏地又遇見一波大軍奔襲而來,這才武去疾看清楚了是楚軍旌旗。楚軍後麵是江望舒領著枳軍追趕,武去疾大喜過望想要配合江望舒痛擊敵軍。不想莒臣突圍心切,領著大軍碾壓而來,那氣勢比起先前韓澤、滕雲更甚。

   困獸之鬥,見到楚軍來勢洶洶,武去疾腦子裏忽然想到當時隨兄長武延祚在深山裏采蘑菇時遇見被套住的野豬,那野豬也是這般模樣。武去疾不敢阻擋,放莒臣一行人出關,就跟當初他見到那被困的野豬也隻能遠遠避開一樣。

   莒臣當時確實是無力再戰江望舒,要挾著秦孟亭與荊琦君夾道而逃,又碾壓過武去疾所領的鄉勇義軍。

   見到江望舒還想倒苦水求庇護的武去疾還未來得及開口又被江侯領軍碾壓而過,於是這兩軍決戰的江城瞬間空蕩蕩,隻餘下武去疾不知所措。

   “武將軍,我們怎麽辦?”

   一眾鄉勇義軍都眼巴巴地盯著他,武去疾總覺得手都無處安放,肩負重任的感覺實在是壓得他喘不過氣。不過好在從小便在官拜大司馬的父親武不古的耳濡目染下長大,武去疾很快鎮定下來,不管有沒有主意,臨危不亂,處亂不驚是基本修養。

   於是他提劍喊道:“勞師遠征,累乏,原地休整。”

   鄉勇義軍沒有異議,便在江城原地休整,一直等到第二日江望舒回來。

   江望舒追逐無果會江城,見到武去疾還在,於是問:“你為何還在江城?”

   武去疾想說是想瞻仰江侯風姿,又覺得有些羞人,於是答道:“強敵已被擊退,不知道該做什麽。”

   到底是個懵懂少年,雖然及冠但並沒有經曆過風吹雨打。

   江望舒問:“綦地如何?”

   武去疾如實回答。

   江望舒歎息一聲,說道:“請武小將軍回去安葬亡人,重建家園。”

   武去疾聽見自己瞻仰的對象竟然稱呼自己小將軍,有些飄飄然,但他一想到綦國隻餘下自己這個舉棋不定的小將軍,神色黯然,說道:“綦國再無一人了。”

   江望舒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撫武去疾,畢竟枳綦兩國都蒙難,自己都是嗆人悲痛,又如何安撫別人呢?

   好在武去疾是個沒心沒肺的角兒,很快就緩和過來,拍著胸脯說:“那我先回去了。”

   江望舒並沒有因為武去疾少不諳事而有半點輕視,甚至還有些嫉妒,隻有可憐人才會早早懂事。

   綦國再次蒙難,宋國鐵騎不到五日又重踏綦地。江望舒脫不開身,畢竟枳國除了他再無半個話事人,枳國危機尚未解除,沒有餘力估計綦國。

   武去疾自小有老父親庇佑,又有兄長扶持,天降眾人的他扯著武不古的虎皮竟然募集到了十幾萬鄉勇義軍,將韓澤擋在巫城之外。

   這個沒心沒肺的角兒一轉眼便長大,不再害怕做主,不再期望庇護。以前他還小,父親護著,兄長寵著。如今綦國他最大,雖然連個千夫長都算不上,但武不古這一張虎皮比綦王都好使,畢竟三年換了三任綦王,而綦國大司馬四十年來幾乎都是武不古。

   宋軍勞師遠征,無功而返,於是綦國失地竟然也盡數收回,隻是沒有一個合格的領袖。

   武去疾勉強算一個,但卻名不正言不順,綦國王族鄭氏連旁支都沒有一個苟活,能收回失地全靠著鄉勇義軍對家園的一腔熱血。

   江城,新王相涼暫且過於年幼,廟堂柱臣連最後的祁子也赴死,留給江望舒一個偌大的爛攤子。

   祁子為何願意赴死?外人以為這是老柱臣最後的忠誠,隻有江望舒知曉祁子是怕自己不待見芥子,畢竟芥子之父樊宇與江望舒有隙。

   江望舒向來不是小肚量之人,更何況此時枳國正百廢待興,芥子又能少年殺人,勇氣與魄力俱是極佳。

   舉國上下都請江望舒代理朝政,甚至有人進言可以取而代之。不怪他們有不臣之心,畢竟現在能庇護枳國的隻有江望舒,況且日覃伯賢早就替江望舒謀求了少傅之位,加上他本就是執圭,又是枳國第一個異姓王族,文過三公,武壓巴樊,是當下最理想的領袖。

   黎赫王二十五年,冬至。

   安葬亡人、重建家園、秋收冬藏基本步入尾聲,江望舒在枳都舉行大典。

   首先是擁立相涼為新王,這位兩歲稚子已經將巴莽當作半個娘,整日纏著他,便是大典也是由巴莽背著。

   “拜見吾王。”江望舒跪伏行禮。

   “拜見吾王。”枳都萬人跪伏行禮。

   “枳國官製,凡三公三少四境執圭六卿為卿大夫,廟堂輔君;地方治一地或一城為士大夫,治城治民。”

   三公三少四境執圭都隻能是四大王族之人,江望舒是個例外。所以冊封三公三少四境執圭也隻能從四姓王族選人。江望舒本就是少傅,理應為太傅;巴莽於相涼有救命之恩,可拜為太師,芥子乃是祁子後人,可拜太保。於是三公便這樣定了下來。

   三公裏巴莽、芥子年紀尚輕,可以不立三少。

   四境執圭僅存江望舒一人,暫無他人。於是江望舒隻能拜巴莽為西境執圭,拜芥子為東境執圭,楊羨暫代南境執圭。

   至於六卿與一眾士大夫,此時枳國人才凋零,江望舒隻能大膽選賢任能,由他、巴莽、芥子三人選拔。

   天下破天荒頭一回不問出身選拔人才,枳人不信。

   江望舒命芥子搬來一根大木,放置在南門,稱可以將大木搬到北門者,賜枳刀百貫,賜千夫長,賜一城大夫。

   枳刀百貫足夠三口之家豐衣足食十年,千夫長向來要軍功,一城大夫除了王族士族,外人更是要推舉考察。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有山中獵戶名劉季卿,仗著力大上前一試。芥子雖是少年,卻力大如牛,這根大木重逾兩百斤,尋常人搬不動。

   隻見劉季卿單手抱木舉重若輕,引得圍觀者紛紛叫好,不到一盞茶時間便將大木搬到北門。

   “賜枳刀百貫。”江望舒果然信守承諾。

   劉季卿領了百貫枳刀就要告退,江望舒叫道:“劉季卿,拜你為武陵大夫,如何?”

   劉季卿以為聽錯,神情呆滯望著江望舒。

   “孔武有力,可以治軍,隻是要多習治民之學。”江望舒笑道。

   劉季卿連忙跪地,聲音裏麵是說不清的喜悅:“劉季卿拜謝江侯。”

   “你該拜吾王。”江望舒朝在巴莽身上酣睡的相涼說。

   劉季卿於是轉身拜相涼,嘴上說道:“臣拜謝吾王。”

   窮苦獵戶劉季卿一步登天,周遭黎民不再有疑,自認有力者都出列爭著徙木,又有力氣小者哀怨不已。

   江望舒擺手道:“選賢任能,不問出身。自認能治軍者,去太保那裏報道;自認能治民者,來我這裏報道。”

   有搗蛋少年問:“江侯,大人可以當官,那稚子少年就不能了?”

   本是搗蛋少年無心之言,江望舒靈光一閃,讓楊羨去請荊琦君。

   荊琦君麵頰緋紅不敢直視江望舒,細聲問:“江侯找我何事。”

   “琦君,蜀黎行宮向來是培養人才之地,眼下百廢待興,我覺得可以重建蜀黎行宮,你以為如何?”

   荊琦君一想到蜀黎行宮便想到樊荼,顏麵而泣答到:“喏,琦君定然不負使命。”

   既是江望舒交代的,又是樊荼一輩子的牽掛,於情於理她都不容推辭。

   於是江望舒招呼先前那搗蛋少年,問:“你可願入學宮習劍?”

   蜀黎行宮男子劍士主習劍,也修習治軍和武略,比如被樊荼稱為帥才的秦孟亭便是修習武略。

   至於女子劍侍,除了荊琦君悉數習花劍,兼習女紅。

   “江侯,女子可以習劍否?”荊琦君怕自己說得含糊,又解釋道,“習殺人之劍。”

   江望舒不假思索答道:“允。”

   荊琦君有一點小小的私心,天下都以為女子不過是生兒育女,晴耕雨織,憑什麽女子就不如男了?

   枳都黎民奔走相告,枳國黎民都聽說江望舒選賢任能不問出身,唯恐錯過時機,紛紛來枳。

   廟堂三公、四境執圭、三十城大夫盡數有了人選,廢土上,枳國重建家園。

   與枳國一江之隔的綦國正麵臨滅國之災。

   先是人禍,宋國鐵騎在綦國土地上踐踏,綦國國祚近乎滅絕,好在武去疾終於尋到了司徒鄭爽幼子季郎。

   新裏一戰綦軍潰不成軍,武去疾與季郎走散,季郎重傷垂死被一老漁翁背回去,調養至今終於可以下地。

   每日季郎便聽老漁翁說些打聽來的國事,於是他知曉綦國未亡,韓澤再度襲來,武去疾募集鄉勇義軍死守巫城。

   季郎在冬至之前傷勢痊愈,可以下床走動,於是拜別了老漁翁,前去尋找武去疾。

   “老人家救命之恩,季郎他日再報,”季郎三拜而別,問“老人家怎麽稱呼?”

   老漁翁還禮,答道:“公子不用多禮,老朽隻是一介漁翁,你有要緊事去辦。”

   “老人家有什麽心願?”季郎再問。

   “我有一子,名連阿,請公子代為報仇。”老漁翁答道。

   季郎拜別老漁翁經高浦、柴邑,過活泉關,一路到綦都。

   此時武去疾剛將宋軍驅逐出境,正在憂慮如何治國。季郎到來讓武去疾一時哽咽,季郎好歹算是王族人,其爹又是司徒,於情於理都該為王。

   於是尚未及冠的季郎毫無準備之下便被武去疾推上王位,成為新任綦王。

   偌大一個綦國剛遭遇滅頂之災,僅僅兩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支撐恐怕無力延續,於是武去疾自發使枳,希望兩國相互扶持。

   江望舒接見武去疾,猜測到這個少年的來意,並沒有急著答應,於是武去疾又在枳都待了三天。

   枳國三公雖說都定下了,但芥子與巴莽兩人無論是年紀還是功勳都不足以服眾,遇事拿捏主意全憑江望舒。

   江望舒也不敢貿然答應武去疾,兩國同氣連枝不假,唇齒之交亦是真,可是麵對宋楚兩個天下一等一的大國,江望舒不敢拿國運去賭。

   在宋楚洪流大軍麵前枳國本是將沉之舟,幸虧江望舒力挽狂瀾才穩住,搖搖欲墜的枳國再也經不起大風大浪了。

   枳國是將沉之舟,綦國便是溺水之人。將沉之舟如何有餘力拉起一個溺水之人?

   三日後江望舒答複了,武去疾依舊躬身行禮,有一點失落,有一點決然。

   武去疾走後,芥子問:“江侯,唇齒之交,理應拉扯一把的。”

   “芥子,我隻能庇護這麽大的地方,”江望舒攤開左手,五指先是並攏,再慢慢分開,繼續說道,“再大,就自顧不暇了。”

   芥子似懂非懂點頭,他一直以為江望舒天下無敵,楊羨繪聲繪色給他講了江望舒連敗宋楚五名大將時的無敵之姿讓他神往,難道江侯也不能庇護兩國嗎?

   “芥子,插手綦國內事,未免有乘人之危之嫌,有喧賓奪主之嫌。枳綦本就麵和心不和。”江望舒又說道。

   芥子想了想,是這個道理,於是試探問道:“那何不趁機恢複巴國呢?”

   “兄弟分家,三代再合,可以乎?貌合神離。”無論是枳國還是綦國都有恢複巴國的決心,可百年間又有誰做到?兩國可以同仇敵愾抗擊強敵,卻不能做到同桌而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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