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午的太陽曬得人周身發熱,陳念快步走進竹林小道,頓入一片陰涼。

  假山和亭台通往教學樓後門,陳念走到半路,遇見了曾好,課上給她傳紙條的胡小蝶的好友。

  陳念知道她是來找自己的,停下來。

  曾好的眼睛腫得像杏核,看著陳念:“你怎麽不回我的紙條啊?”

  陳念沉默地搖一下頭,表示無話可說。

  曾好攥緊拳頭:“他們也問過我好幾次,因為我是小蝶最好的朋友。可我真什麽都不知道,一點兒忙也幫不上。”

  她一說,眼淚不爭氣地漫上來,“那些天小蝶是怪怪的,大家都看得到,她不愛說話了,心事重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和同學的關係變差了,但又覺得不至於。我問過她,她否認,說是別的事。後來就……”

  陳念麵無表情,扭頭望一眼教室。竹葉在風裏搖搖晃晃,陽光在細葉上跳躍,白水一樣。

  “我不信小蝶會……,可他們說小蝶死的時候,校園都空了,沒有外人。保安的嫌疑也被排除。如果真的是自殺,”

  曾好抬頭,“陳念,你是最後一個看見小蝶活著的人,她到底有沒有和你說什麽?”

  陳念搖頭。

  “陳念,你說話呀。”曾好幾乎崩潰。

  陳念默了半刻,慢慢開口:“沒有。我和她不……不熟。連你都不……不知道,我……我怎麽會知?”

  曾好堅持:“如果她自殺,她不可能不和別人說什麽呀。”

  陳念看著她的眼睛,反問:“說……什麽呢?”

  曾好一愣,是啊,說什麽呢。

  “陳念,你說的是真的嗎?她真的什麽也沒和你說?”

  陳念:“真的。”

  越長大,說謊功力越出色。這就像是自然習得的。

  曾好看著陳念,她的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像永遠在過冬的人;一雙眼睛黑漆漆的,平靜極了,像下了雪的夜。

  曾好肩膀垮下去,不知是挫敗還是茫然,說:“好吧。”

  陳念看她黯然失神,有一瞬想提醒她,不到兩個月就要高考,好好複習才是關鍵,還想和她說,離李想遠點兒。但最後,她什麽也沒說,

  走進樓梯間,身後曾好追上來拉住她的手臂,語速飛快:“會不會因為魏萊?我一直以為不至於,但我找不出別的緣由,是不是她?”

  老板翻了翻抽屜,沒有五十的。他不耐煩地轉身去包裏找錢,回頭塞了陳念一大把。

  陳念認真數數,九十八塊八毛。她把十塊和二十塊的紙幣看了看,又檢查五十塊的,水印,盲點……

  錢幣太舊,陳念費了一會兒時間,身後的顧客哼地嘲笑:“看這麽久,下次隨身帶個驗鈔機吧。”

  老板也催促:“別擋這兒了,後邊人全排隊等你呢。”

  陳念有點尷尬,把包子塞進書包,低頭離開。

  表麵鎮定地走了一會兒,心裏頭還是不安寧,又把那五十塊拿出來瞧。

  尚未瞧出名堂,看見了眼熟的人,是那天圍住那個白T恤要錢的一夥壞男孩,聚在一起邊走邊笑,邊吞雲吐霧。

  陳念心裏頭咯噔,不動聲色地把錢攥進拳頭,又挪回校服口袋。

  她揪著書包帶子想轉身繞遠路,但對方看見她了,也認出來了:“誒,你站住!”

  陳念硬著頭皮停下腳步。

  “聽說你是個結巴。”為首的男孩笑,“說,說,說兩句,句話,我,我們聽,聽聽。”

  眾人哈哈大笑。

  陳念低頭站在他們中間,像被一群碩鼠圍攻的小貓。行動拙笨,無處可逃。

  他們嘲笑了一會兒,說正題,

  “有錢沒?”

  陳念搖頭。

  “真沒有?”

  “嗯。”

  “哼,上次那麽容易放過你,說話可別不老實。”

  陳念咬緊嘴唇,再次搖頭。

  “那就搜身看看。”

  陳念要跑,被抓回去。

  有經過的路人,匆匆加快腳步離開是非之地,沒人敢搭理。勇氣從來是件奢侈品。

  很快從她左邊口袋裏掏出五十塊,右邊口袋掏出四十八塊八。

  “這是什麽?啊?!”為首的男孩齜牙咧嘴,抬手要揮陳念一巴掌,沒打到,陳念衝上去抓住他手裏的錢想奪回來。那是她的生活費。

  男生沒想陳念力氣挺大,攥著錢不放,還把他手摳破皮。他揪住陳念的衣領把她提起來:“還有沒有?啊?”

  陳念白著臉,竭力吐出一句:“沒……了。”

  “這婊.子不老實。”男生用力拍打她的臉,對弟兄們道,“書包!”

  陳念掙紮,死死抱著書包不給翻,一字一句:“沒……了。真的!沒……了!”她說話很用力,像在賭咒,又像在發誓。

  她希望他們相信她的謊話。

  但他們把她的書包扯過去,拉開拉鏈,倒著書包抖索。陳念看見夾著錢的化學書掉出來。她看到錢的一角了,腦子裏轟然一聲,她感到一股絕望,還有痛苦。

  “這五十是假的!”一聲喊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一人拿著剛才搶走的五十,憤怒道,“這錢是假的”

  錢在眾人手中輪了一圈,各個都篤定:“假的。”“假的。”“原來是假的。”

  看向陳念的眼光變得憤恨,仿佛是她故意欺騙,這狡詐的女孩。

  “拿假的錢騙我們!”為首的抬手要打。陳念抱住腦袋。

  “喂。”冷淡的男聲。

  那一巴掌沒落下。

  陳念眼睛從手臂下看出去,又是那個白T恤男孩,站在繽紛的霞光裏,垂下的左手白皙修長,夾一根煙,煙霧嫋嫋。

  不久前,他曾是他們的手下敗將。他同他的母親一起被他們用最下流齷齪的言辭侮辱。

  陳念以為事態會惡化,但這群人居然收斂,把書包和那張假,幣扔在地上,準備撤走。

  “把錢還給她。”他呼出一口煙霧,手指一彈,煙灰落在腳邊。

  對方把一卷錢扔在書包上,走了。

  陳念不太明白,但也不想明白。她看見他的眉骨上又多了一塊破皮,手臂上也有新鮮的駭人的傷。她原以為他是被欺負的,可原來他們是一樣的。

  白T恤站在原地看她,並沒有要幫她收拾的意思。陳念蹲下,把錢撿起來,拍去書本上的灰塵,放進書包,背好了。

  他走過來她麵前,身影將她籠罩。

  陳念目光平視時隻能看到他的下巴,她並不打算抬頭看他,她轉了轉肩膀,全身的肢體語言都說著想走,

  “喂。”

  陳念垂著頭愣神,心想再怎樣也得道謝的。

  白T恤皺了眉,受不了她的不搭理,說:“喂,小結巴。”

  陳念抬起頭,眼神筆直看著他。

  他輕哼一聲,說:“還有。”

  他下巴挑了挑,指地上的五十紙幣。

  陳念把錢撿起來,指肚撫摸邊角的盲點和紋路,平平展展沒有凹凸感,她心裏發涼,厭惡自己的掉以輕心和在包子鋪時那廉價的自尊心。

  她說:“假的。”

  少年臉色變了,冷哼出一聲:“假的?”

  陳念知道他誤會,想解釋什麽,張了張口又沒說出話來。她從褲兜裏拿出另外兩張皺巴巴卻很新的五十紙幣,伸到他麵前給他看,指指他,做了個手勢,示意這兩張五十才是他給的。

  “你的這個……”她努力而不磕巴地說,“真的。”

  少年臉上不悅的神色散去,散散地問:“這假錢哪兒來的?”

  陳念沒答,拿出三十塊零錢遞給他,輕聲細語,緩慢道:“還……你。”

  他看了她好幾秒,烏黑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不悅的情緒又上來了。最後,他把錢接過來放進口袋。

  她臉發燙,低下頭,聲細如蚊:“謝謝。”

  少年輕哼一聲,似不屑,似嘲諷。

  街上有人在喊一個名字,他回頭看一眼,朝那兒走去了。

  是一群流氣的男孩子,他的夥伴。

  陳念重新綁好頭發,拿出那袋包子,往相反方向走。

  包子鋪的老板正在搬蒸籠,看見陳念,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陳念過去把錢遞給他:“你找的,假……假的。”

  “舌頭都捋不直還來訛人?一看就是撒謊沒底氣,誰能證明這錢是我找給你的那張?”

  陳念紅著臉:“就……是。”

  老板嗓門更大:“沒你這樣的啊。好好一學生,長得清清秀秀,拿我當冤大頭?”

  陳念平靜地盯著他的眼睛:“你心……虛。”

  “你……”老板被她說中,聲音更大,幹脆以模仿做羞辱,“心,心虛……我看你話都說不轉,你才心……虛。”

  幾個顧客沒有惡意地笑了,落在陳念耳朵裏全是惡意。

  老板娘過來問了情況,瞪老板一眼,她是會說話的:“小姑娘,是不是你弄錯了?我做生意這麽多年,從沒假錢。你是不是在別的地方收了假的,弄混了?”

  陳念很確定:“沒有。”

  “不是,你。”陳念抬手指老板,“是他。”

  男人臉上的五官誇張地擰成一團,像包子麵皮上的褶皺:“有完沒完了,仗著是女的我不能把你怎麽著是吧?”

  老板娘喝了他一聲,和顏道:“銀行櫃台都寫呢,錢款當麵點清,離開概不負責。人人都像你這樣,別說我這小包子鋪,銀行都得倒閉。”

  他們招呼著顧客,把陳念晾在一邊。

  買包子的人好奇地看,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各自買包子離開。

  陳念沉默半刻,說:“報警。”

  老板娘冤枉地歎氣:“怎麽好說歹說你就不信呢?我們做小生意的,不想惹事呀。”

  陳念盯著她看,老板來勁了:“報啊,你報啊。”

  陳念真報了警。

  不一會兒來了兩個民警,把雙方分開詢問;問陳念的那位信她,但也沒辦法,隻能不了了之,因為沒證據。

  老板娘對民警說:“小姑娘弄錯了,不怪她的。”

  眼見民警要走,陳念心頭一股委屈,道:“我沒弄……弄錯。這個真……真的是……他們找的。”

  老板娘看她一眼,賣包子去了。

  那民警把陳念帶到一邊,拍拍她的肩膀,無奈歎氣:“我們辦事得講證據。小姑娘,下次當麵點清呀。”

  陳念眼眶微紅。他們不來還好,來了又走,她比之前更無助。

  小奸小惡,遍地都是。

  證據,卻不是到處都有。

  碰上這種事,也沒別的辦法。陳念不甘心,杵在原地不走。

  周圍看熱鬧的人多,老板用十二分的熱情招徠顧客,更有底氣了。

  陳念看著他刻意堆砌的笑臉,那一瞬,她想放火燒了這家店。

  這個想法叫她心口一滯。

  一顆平靜的心裏生出歹念,那麽容易。

  這時,陳念的視野內閃過白T恤下擺,一隻手骨節分明,夾著煙,兩指抽走她手中汗濕的五十元,淡嘲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去路邊等我。”

  她抬頭,見他濃眉黑目,神色平定,額前的幾縷碎發要紮進眼睛裏。

  陳念沒動靜,少年冷淡地往左邊動了動下巴,示意她走開。

  陳念走去路邊,他斜垮著一邊肩膀,手中的煙緩慢而用力地摁滅在蒸屜裏白胖胖的包子上,老板和老板娘表情驚詫,張口結舌。

  煙蒂豎插.在包子上。

  他把那張紙幣拍在籠屜裏,說了什麽,老板和老板娘麵色如土。

  陳念隻看到少年單薄而頎長的背影。

  很快,老板拿了張錢還給他,他轉身下台階,到陳念身邊遞給她一張新五十:“真錢。”

  陳念:“你跟他……們,說……了什麽?”

  他勾起一邊唇角,沒有要告知的意思。

  陳念看一眼包子鋪,那老板娘捂著臉在哭。

  少年也回頭看,冷道:“那兩人是夫妻,男的給假,錢,你以為女的不知道?”

  “我知道。”陳念說。

  少年挑起眉梢。

  他的身體擋住了夕陽。陳念低下頭,默默往前走。走著走著,用力咬緊嘴唇:“五十……塊,至於嗎?”

  “人都是這樣,多活一天,變壞一點,你不知道?”

  陳念慢慢搖頭:“我想……”她拿出手機,調出曾好的電話。

  他問:“想什麽?”

  “在長大,老去的……路上,我不要變壞,”她又口吃了,努力掙紮,吐出一句,“不要變成我……少年時最痛……恨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