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爐裏的輕煙嫋嫋上升,拂過泛黃的銅鏡,裏麵映出一張姣好的麵容,兩條眉毛細細長長呈遠山之姿,膚如凝脂,一雙圓圓杏眼澄澈明亮,仿若含著一抹秋水,帶著點不諳世事的天真。

  顧寧抿著唇,默默地跟銅鏡裏的自己相對而視。

  重生已有好幾日,她還是覺得活在夢裏,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切,誰能想到她一睜開眼,居然就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

  她當時甚至來不及多想什麽,拚命地往爹娘的臥房裏跑,沒找到人,抹著眼淚又準備去堂屋,還沒轉身就被一個人圈在懷裏,一轉頭,正是笑得溫和的長平侯府夫人,她的娘親。

  還沒有被病痛折磨的、活著的娘親。

  上一世臭名昭著的顧寧,當場跟個小孩一樣往母親懷裏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整個人抽抽噎噎的,誰哄都不管用,哪怕緩過勁來還是跟條小尾巴似的,拉著母親的衣袖,跟在母親身後整整一天。

  最後連一貫嚴厲的父親都忍不住笑話她。

  “咱們府上什麽時候又來了個槐兒?”

  槐兒是顧寧的堂弟,今年尚且不足兩歲。

  顧寧好麵子,最恨別人打趣她,平日裏也就長平侯敢自顧自地調侃兩句,都還把握著度,隨便笑兩下也就過了。

  但這回顧寧也跟著笑了,笑得整個人半縮起來,到最後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天知道自父母雙雙病逝後,她有多久沒聽到這樣的話了,族中親人嫌她手段太過陰損,汙了長平侯府的名聲,不惜得罪辰王的代價也要與她斷絕來往。

  她有家回不去,早成了孤家寡人。

  顧寧揩著眼角的淚,好在現下她不過十五歲,入公學堂僅有一年,尚未釀成什麽大錯,一切都還來得及。

  ……

  顧寧茶飯不思地想了幾日,在心裏狠狠把上輩子的自己給痛批了一通後,最終定下她今生的八字箴言。

  戒驕戒躁,混吃等死。

  上輩子她就是好勝心太重,凡事都要爭個高低,人心不足蛇吞象,終至害人害己。這輩子她什麽都不圖了,就做個本本分分的顧府小姐,沒事兒撲個蝴蝶放放風箏什麽的,兢兢業業地當個不學無術的紈絝,絕對不去攪弄朝堂。

  重來一世心態大變,顧寧看見桌案上擺著的那些兵書陣法就來氣,要不是底下的人拚命攔著,她能把書全給撕了通通扔湖裏。

  顧寧鐵了心要和上輩子那些人劃清界線,隻一人她卻遲遲下不了決定。

  上輩子她死得冤屈,裏頭利益糾葛勢力混雜,旁人都為著避禍決絕口不提,隻有沈沉淵一人,不顧死活也要替她討回公道。

  沈沉淵性子冷淡,交好之人屈指可數,即便如此仍舊是京城中品行最為人稱頌的一個,這些顧寧都知道,但她還是沒料到沈沉淵能為了她做到那種地步。

  或許隻是沈沉淵生性狷介,就算換一個人也照樣會查下去,但這份恩情顧寧卻不能視而不見。

  隻是沈沉淵出身已然貴不可言,偏偏自己才智又出類拔萃,幾乎沒有過遭難的時候,顧寧想了好幾天,總算從犄角旮旯裏記起來一件事。

  沈沉淵十六歲時不知被誰算計中了一箭,傷勢倒不重,隻是高熱難退,當時整個京城的大夫都被請了個遍,總算把人從鬼門關救了回來,隻是一場大病終究傷了他的元氣,後來半年都一直是病怏怏的。

  也就在這一件事上她能出手幫上點忙,此後沈沉淵越長越精,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落不著旁人半點口舌,自己插手反而是給他添麻煩。

  待此事一了,她就跟沈沉淵橋歸橋路歸路,再也不見。

  顧寧打算得倒挺好,隻是上輩子她恨極了沈沉淵,當時光顧著高興了,也沒打聽一下具體是什麽情況,真要實施起來著實不易。

  沈沉淵長自己一歲,算下來這個劫就在今年,顧寧歎了一口氣,隻能平日裏多留意一下他了。

  諸事落定,顧寧站起來準備去尋母親,推開門,正迎上一路疾行過來的阿婧。

  顧寧轉頭就準備回屋裏,阿婧見狀趕緊壓著聲音喊:“小姐小姐!”

  逃是逃不過了,顧寧無奈轉頭,“今天先生又派了誰來催我,不是說了我病著了嗎?”

  學堂的老師傅最為嚴厲,上輩子哪怕顧寧已是門生中的拔尖,也照樣沒少招他的罵,重生回來,顧寧打定主意混吃等死,求學的心思也就淡了下來,稱病告假,在府上呆了一個月,先生派人連連催了幾回,最近幾日尤甚。

  “小姐,”阿婧是顧寧的貼身婢女,長著一張乖巧的臉,湊在她身邊道:“先生發了怒,說沒見過誰一個月裏麵連著感染五次風寒的,叫你今日就算爬也得爬去公堂,不然就把學堂搬到咱們長平侯府來上,你躺著也得照樣聽。”

  顧寧皺眉,“我不是說稱病就行嗎,這連著五次風寒是誰幹出來的事?”

  阿婧陪在顧寧身邊十年,親如姐妹,饒是見到顧寧臉色鐵青也能笑得出來,“是丁全幹的,他素來不會說話,見先生派來的學子個個氣度非凡就更是緊張,一張嘴就說出來了,奴婢連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兩個人邊走邊聊,說話間已經轉過最後一道門廊,顧寧搖搖頭,“行吧,那今日來的是誰?”

  目光往上一瞟,一個人正對著門口端坐著,聽見響動抬起頭來,一雙桃花眼隔著兩世的記憶和顧寧撞了個對視。

  顧寧停下腳步。

  阿婧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是綏遠府的沈少將軍。”

  沈沉淵的父親綏遠侯是武將出身,十戰中難得一敗,是個罕見的福將,威名遠揚,但在京城之中,論起聲名來,他兒子沈沉淵還在他之上。

  沈沉淵自幼跟在綏遠侯身邊,浸淫各路兵法奇招,十歲就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指出連老辣的父親也忽略不察的地方,人送外號“小綏遠侯”。

  但是,顧寧垂眼,王府貴女議論得更多的還是沈沉淵的長相。

  一雙長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筆直,本來該是極硬朗的長相,偏偏沈沉淵長了雙瀲灩多情的桃花眼,隻不經意的一個抬眸就攝人心魄。

  生來就是要讓人神魂顛倒的主。

  顧寧卻停步不前。

  上輩子她和沈沉淵關係實在惡劣,最後甚至到了坐不同屋行不同廊的地步,如今重來一世,乍然一見沈沉淵,顧寧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他。

  阿婧下去打點茶點,兩人相看片刻,最後還是沈沉淵先開了口。

  十六歲的沈沉淵還沒有變聲,嗓音裏尚且夾著一股少年的清亮,“你的身子好些了麽,傷寒……要緊嗎?”

  見顧寧抬頭看他,沈沉淵挪開目光,嘴唇不自在地抿了下,“先生催得急,但還是把病養好要緊,急也不急在這一時。”

  顧寧幾乎就要不可克製地冷哼一聲,默默念了幾十遍戒驕戒躁,總算把心裏的那股邪火壓下去。

  她在心裏拚命給自己暗示,沈沉淵說這話沒有什麽弦外之意,不是巴不得她挨老先生的罵,隻是純粹關心一下同窗,沒有別的意思。

  “不必了,”顧寧說起謊來麵不改色,“我也好得差不多了。”

  送客之意呼之欲出。

  沈沉淵起身,長身玉立地站在顧寧麵前,帶著股無奈的意思道:“那我就先告辭了。”

  顧寧滿不在意地應了一聲,又猛地想起報答恩情的事,沈沉淵正好從她身邊走過,顧寧腦子動也沒動,下意識就抓住了沈沉淵的袖子。

  沈沉淵轉頭看著自己被拉住的袖子,疑惑地看著顧寧。

  顧寧暗自呼了幾口氣,強裝鎮定道:“我、我同你一道去。”

  她從來沒對沈沉淵示過好,這句話一說出來就覺得臉熱,眼神飄忽著故意不看沈沉淵的反應,見他半天不應,還是沒忍住好奇心抬眸。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沈沉淵的眼裏竟然閃過一抹笑意。

  他在笑誰?

  顧寧心底冷哼一聲,涼颼颼道,“算了,當我沒說,你先走吧”

  沈沉淵眨了眨眼,“不是說跟我一起去嗎?”

  顧寧繃著臉道:“我說錯了。”

  沈沉淵還打算說些什麽,顧寧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微微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阿婧端上茶點,看見自家小姐正坐在椅子上隨手翻看一本閑書,往四下裏張望了幾下也沒見著沈少將軍的人影,忍不住開口問了兩句。

  顧寧翻書的手停了兩下,馬上又恢複動作,“學堂裏雜事繁多,他先走了。”

  阿婧看了兩眼茶點,遺憾道:“這麽急嗎?”

  顧寧頓了一下,複又開口:“很急。”

  內心幽幽歎了一口氣,自己又沒控製住自己的狗脾氣,硬是把人給逼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再親一口